九峰雪霁 画境何在
蒋金乐
上篇 汤溪九峰山考察
雪,在中国传统艺术中,因其冰清玉洁的气质而极具感发人心、激荡性灵的催发作用。《九峰雪霁图》为八十一岁的黄公望在大雪中所写。奇的是,画止雪亦止,“亦奇事也”。
清人吴升在《大观录》描述此画:“山峰纯是空勾……林树用破笔作枯株,而坡石点苔,更不着一完笔……一片精彩,神来气来作也。”
巧了。
作家兼书画家郑竹三先生,老家在浙江省金华市汤溪镇。2023年1月,他发信息给我,说,黄公望《九峰雪霁图》可能画的是汤溪九峰山,邀请我去实地考察。
之前,我看到的主流观点,《九峰雪霁图》的画境是在上海松江。理由就是,松江有九峰三泖之说,黄公望在松江又多有行迹。
2月,经郑先生介绍,我与金华市汤溪新乡贤联合会邱开祥会长互加了微信。很快,他发给我一张摄影图片,是他们新乡贤会的会刊《九峰》封面。图中山貌酷似《九峰雪霁图》画境,令我惊讶,也激发了我要去实地看看的兴致。2017年夏,我曾到松江采风,但是没有看到类似《九峰雪霁图》的山景。松江的山不高,据说,最高只有100来米,九峰也散在各处,没有层峦叠嶂、崇山峻岭之貌。
我去电邱会长,建议他查查老县志,能否发现有关黄公望及此画的史料。同时,经郑先生联络,我决定3月10日至11日,赴汤溪九峰山实地考察。
3月9日,邱会长发我图片,是乾隆年间《汤溪县志》上的一幅画《九峰山图》(汤溪历史上设县,1958年撤县,并入金华县),此图只是线描地形图,但是山形地貌、构图布局,与《九峰雪霁图》几乎同一画境,只是角度稍有变化而已,地形图稍为侧峰一点。
这更加激发了我的好奇,于是,10日下午到达金华市里,与邱会长等人见面,夜宿市区。次日上午,即去四十多分钟车程的汤溪九峰山。
进山不久,迎面就是一柱丹崖岩峰,也即《九峰雪霁图》中的主峰,旱地拔葱,红色悬崖,状若莲花,峰顶有土,树木丛生。这,就是典型的丹霞地貌。
从左手山峰,绕行至主峰,有九峰禅寺,寺后,有大平台,岩中有巨洞,洞口上方,刻有四个大字“九峰仙洞”,落款万历乙酉陈茂骛所书。陈茂骛是明朝万历年间汤溪知县,在位八年,福建闽县人。
查《汤溪县志》,东汉时龙丘苌隐于此,晋朝时道学家葛洪在此炼丹;唐朝时,贯休在此出家。可见,此地不凡,历来为道佛胜地。
九峰禅寺的永续和尚,为我们介绍了不少史上掌故。他也说,葛洪炼丹之炉,就在此洞中。
我进岩洞走了一圈,有三个洞厅相连,每个洞厅均有近百平方,洞厅高度愈进愈低,高处,人皆可直立行走。“居住条件”宽大便捷,颇为惬意。想当年,葛洪在此炼丹,硬件设置非常可观。
继续沿山道上行。不远处悬崖上,也有一洞,但离地面有十多米高,洞口刻四字“列仙洞天”,但无落款,不知何人何时所刻。洞天者,乃道家之谓也。黄公望在富阳的庙山坞隐居地,即自额“小洞天”。道家以为,天下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洞天福地,即为道家养生所居之胜地。
绕过一个山峰,丹霞地貌更加开阔呈现,石柱丹崖,群峰耸立。我强烈地意识到,已进入《九峰雪霁图》的画境深处。
下篇 《九峰雪霁图》考证
回家后,我一直在找相关史料,以及图像分析,现梳理如下。
一、《九峰雪霁图》画面特色
前文已有所述,画中山形丹崖岩峰,此为地质丹霞地貌之特征。而松江之山形相去甚远。
乾隆朝《汤溪县志》中的地形图《九峰山图》与《九峰雪霁图》之画境高度相似,惟角度略有变化而已。
二、黄公望的题识解读
全文是,“至正九年春正月,为彦功作雪山次,春雪大作,凡两三次,直至毕工方止,亦奇事也。大痴道人时年八十有一,书此以记岁月云。”
1.黄公望开笔《富春山居图》是至正七年,至正十年时题跋,说,“阅三四载未得完备,盖因留在山中,而云游在外故尔”,而画《九峰雪霁图》是至正九年,正是他自谓“云游在外”的时间。因此,从时间上来看,符合黄公望自己的说法。汤溪在富春江上游不远,如乘船到兰溪,去汤溪仅十公里,已很方便。也就是说,八十岁左右的黄公望,在时间和地理上,都有可能“云游”到汤溪。
2.此图“为彦功作”,彦功者,即班惟志,字彦功,今河南开封人,诗人、书法家,至元三年(1337),为平江路常熟州知州;至正初,为江浙儒学提举司提举,后卒于杭州。从其行踪可见,他与黄公望有不少相互交集的点。
3.非常重要的一处断句,即“为彦功作雪山次”,还是“次春雪大作”?
我认为,应该是前者,次在此处,即舍也,意为临时住宿。后世不少画家喜欢在落款时写上“时次”“旅次”或“客次”之类的词,说明是在旅途中的住宿。“雪山次”,也就是说,黄公望在此雪山中的临时住宿,雪中临时的山居。而画中,正有两组房舍,分别在主峰左右,房舍有多幢,其中就有黄公望自己的临时住宿。说明他只是“云游”,而非长住。
4.黄公望没有给画取名字,就如《富春山居图》一样,他自己并没有命名,《九峰雪霁图》是后人所冠。
元末邵亨贞《蚁术诗存》卷七中,有《一峰道人画九山雪霁》诗,首句是“大雪漫空暗九山,晋人遗迹杳难攀”,可以确定,邵诗所吟即此图,他的诗题称“九山雪霁”,意同“九峰雪霁”。至于《九峰雪霁图》为何时何人首题,我现在能找到的史料,是明朝董其昌,他在一个仿本的诗塘上,题有《九峰雪霁图》五字。董其昌是松江华亭人,是否容易令人误解,此汤溪九峰成了松江九峰,也未可知。
邵亨贞(1309—1401),元代文学家,字复孺,云间人,曾任松江训导。他与黄公望相友善,黄公望的《富春大岭图》就是送给他的。
邵亨贞的这句诗很重要。因为点明了画中有“晋人遗迹”,此“晋人遗迹”所指谓谁?很显然,是晋人道学家葛洪。前文所述明万历陈茂骛所题“九峰仙洞”之处,即是葛洪炼丹处。
邵氏此诗之重要性,不仅点明了画中有“晋人遗迹”,还印证了黄公望来此处的一个理由,因为黄公望本人是全真教道士,他慕名前来谒访前辈道家名迹,自然也是名正言顺之事。
三、黄公望到过汤溪九峰山吗
元朝夏文彦《图绘宝鉴》在介绍黄公望时,开头就写道:“黄公望字子久,号一峰,别号大痴,浙江衢州人。”(见崔卫《黄公望》2006年版)
夏文彦是黄公望同时代人,又是松江人,他的说法,应该可信。并且,黄公望过从甚密的好友杨维桢,还为此书作了序,说明也认可“衢州人”的说法。当然,杨维桢和黄公望在富阳相处多年,因此在杨维桢的文章中,称“大痴哥,富春人”,富春即富阳。可见,黄公望云游在外,何处落脚,很容易被称作何处人。
但是我一直奇怪,黄公望怎么会是衢州人呢?
这次实地考察,又查阅了乾隆《汤溪县志》,我忽然明白了此中玄机。
县志“九峰山图说”条目,可读出下列信息:
1.龙游山即龙丘山,即九峰山,东汉名士龙丘苌隐于此。
2.龙游山原属龙游县,明成化时划割给汤溪县。
3.山中有葛洪(字稚川)炼丹炉。
查龙游县历史:
五代吴越宝正六年(931),吴越王钱镠以县邑丘陵起伏如游龙状,遂改名为龙游;
元朝,隶属江浙行省衢州路,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改龙游府为衢州府。
明成化时,九峰山划给汤溪县,而汤溪县属金华府。
如此,就清楚了,元朝时,黄公望时代,汤溪九峰山属衢州路龙游县,而龙游县一度改为龙游府,后来又改为衢州府。
那么夏文彦的记载就顺理成章了,因为黄公望曾住衢州路龙游县九峰山,所以就成了“衢州人”。
并且可以推测,黄公望“客次”九峰山的时间不会太短,根据黄公望“阅三四载未得完备,盖因留在山中,而云游在外故尔”的说法,即在至正七年到十年之间。如果只住数月,很难说他是“衢州人”了。
另外,从元人郑元祐的诗中,也可找到黄公望客次汤溪九峰山的佐证。
郑元祐(1292—1364),元时名人,与黄公望(1269—1354)同时代。早年居钱塘,后侨居吴中四十年,晚年命名其文集为《侨吴集》,集中有《黄子久山水二首》,其一云:
小黠大痴谁复然,
画山画水亦随缘。
悬崖绝谷喷流泉,
此中即是安养地,
九品莲华光烛天。
(此诗现存五行)
诗句证明,黄公望选了一处“安养地”,山形如“九品莲花”,此地“悬崖绝谷喷流泉”,所写之景,俨然汤溪九峰山也。
综上所述,画境与实景相合,大痴又曾作“衢州人”,在九峰山有“安养地”,因此可以确认,汤溪九峰山,确乃黄公望《九峰雪霁图》之实景地。
并且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他的《丹崖玉树图》之画境,可能也在汤溪九峰山,所谓丹崖者,乃丹霞地貌也。
甚至黄公望的《快雪时晴图》也值得探讨,因为画中山形也具有丹霞地貌之特征。此画有黄公望多位友人题跋,但惟一署明年款的,是元朝婺州路(今金华)义乌人黄溍(1277—1357),他的跋文中,有“至正五年九月二十日黄溍观”,因此,至正五年即为此画创作之下限。黄溍是元代“儒林四杰”之一,不附权贵,被誉为“冰壶三尺,纤尘不污”,号冰壶外史,与黄公望交谊匪浅,世传有黄溍至正十二年临《富春山居图》的本子,我在上海一次拍卖会上见过这个本子。有清人高士奇和民国张大千等人的题跋,对背后的故事亦有所涉猎。拙著《未解富春山居》对此有所记述。但是对两人的交往时间线,尚未梳理。那么黄公望在之前就有可能到过汤溪九峰山。他24岁开始任浙西廉访使书吏,直至40多岁,元时浙西是指江浙的大部分地区,当然包括衢州和婺州(金华)这一带,因此这里也是他的工作属地,从理论上来说,他应该到过汤溪这一带,更何况他的书吏工作时间长达十五年多,他有充足的时间,走遍浙西大地。
通过此次考察和考证,结合我对《富春山居图》实景地的发现,进一步证明,黄公望的确是非常重视写生的山水画大家,他的画境,往往有可资对应的真山真水。
很遗憾,他为写生而特制的那只装着文房四宝的防雨“皮囊”,后世画家慢慢丢掉了;他在富春江边遇雨仍痴痴站立、痴痴观察的那块“雨淋岩”,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