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潘鸿海老师
池沙鸿
潘鸿海老师远去了,他在我的脑海里总是笑眯眯的。
一
潘老师与我父亲曾是同事。我父亲上世纪50年代到杭州,是浙江人民出版社最早的美术编辑。1980年,以浙江人民出版社美术编辑室与《工农兵画报》(后改名《富春江画报》)社为基础组建了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我父亲在出版发行量最大的年画编辑部工作到退休。潘老师1967年从浙江美术学院毕业到《工农兵画报》社工作,后来任编辑部主任,以后又任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副总编。画报的专业程度、发行量、社会效益一直是全国美术杂志中出类拔萃的,美术出版社也是全国同行中的佼佼者。
我学画之始从素描、水彩和油画入门,对潘老师一直很崇敬,还临摹过他的作品《丰收年》中的青年女社员头像。他到出版社工作没多久,我们就认识了。我人生第一套连环画发表在《工农兵画报》上。上世纪80年代,我从浙江美院国画系毕业后有几次连环画在画报上发表,水平可能说得过去,所以被潘老师列入重点作者名单,多次参加画报组织的创作会议。他对每位作者了如指掌,甚至能说出我发表几件作品之间的差异,进步点在哪里,应该如何发挥中国画线描的长处。他的鼓励和批评都很直接,没有虚词,重点处会强调。有些问题一针见血,不留余地。有一次连环画约稿,我为了让潘老师满意,画了一半就带去他办公室“审核”,请他给出建议。他却笑眯眯地说,你还是要按你的想法画,我的意见只是参考,只不过说话容易激动,你不要太在意。因为经常请教,我一直称呼他为“老师”。
二
1986年12月潘老师调到浙江画院任副院长主持日常工作,我会常去坐坐。1997年他升任院长,我依然常去坐坐。潘老师延续他在出版社的作息时间,按时下班,但一定会提早上班。潘老师合群,性格开朗,朋友很多,大家都常去坐坐。他的办公室成了画院对外交流的窗口。他说自己一到画院就画画。如果不抓紧,到十点左右就可能会有朋友来坐坐。他可以一边画些不重要的部分一边聊天,但重要的部分,一定要在精神最足的时候动笔。下午三点半左右开始没人来了,又是他最专注的时候,他要赶在天色暗下来以前争取多画一些。门开门合,他办公室外的宽大楼道上也一直弥漫着调色油的芳香。
他曾不无调侃地对我说,油画限制太多,中国画好啊,晚上都可以画。后来我才知道他很早就开始晚上在家写字画国画。他会裁一大摞宣纸放在画桌边,写完画完了,再裁一大摞。几年下来,他的国画也颇受公众青睐。
潘老师认为真正的画家应该有较高的作品产出量,在创作中有一种思想或情感表达的热切感。只有这样才可能有更深入的思考,寻求更多的表现手段,才会逼迫自己到生活中去,才有能力不重复自己,不断有新的作品和发展着的艺术面貌。他跟我聊天时说起自己要达到的创作数是油画一年30幅左右,国画一年100幅到200幅左右。在上世纪90年代听到这样的数字,我很有一点吃惊。现在回想,他不仅是热爱画画,也给出了画院画师职业标准的基点。他和浙江画院的老艺术家一样,经常在国内外举办个人画展,除了油画展还办水墨画展。
潘老师热爱生活,老家上海梅陇,他谈起家乡会特别有精神。河流水田,石桥桑麻,白墙黛瓦,村姑渔船,尤其是所有一切都安静地沐浴阳光的时候。他说在画画时都能听到那地方的声音,他想让人们在画中也能听到。他还对我说起儿时母亲对他的叮嘱:要有一门手艺,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后来在一本个人画册的起首,他写下这个叮嘱。
对家乡的情感延伸着。他几乎走遍江浙沪的水乡,甚至到过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地方。他画了大量写生,拍摄了无数照片。即便他画了很多青年女性,也都让她们穿上家乡的服饰,让她们在画中融入那片充满温情的土地,让浓郁的乡音从笔下自然流淌。细品潘老师留下的大量油画作品,能够感受到他忘我的状态,深情,现实,美好,浪漫。
他谈天时笑眯眯的模样,是始终属于阳光灿烂江南人的。
三
潘老师主持画院日常工作时,与画院上下齐心协力做了不少事情。推出大量画院院展、个展、联展和交流展,在北京、上海、福建、深圳、香港等地办展;画师作品在全国重要展览中亮相;推出一系列为社会服务的公益活动;倡导深入生活采风,感悟,提炼,表现;出版多种画册,提高学术品位;创建全省画院工作会议机制等等,为画院的发展确立了基本模式。
2002年,潘老师60周岁,卸任院长,被聘为浙江画院名誉院长。也是这一年,我从浙江省群众艺术馆调入浙江画院新班子。与潘老师一样,我脱离原单位纷杂繁忙的社会工作得到从事专业创作的机会。我对潘老师说,我掉进了米缸里。潘老师那次的神情是庄重的:要珍惜,要珍惜!
我们一直给潘老师留着办公室。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依然天天来画画,与来坐坐的朋友聊天,也与我坦诚地交流对画院发展的想法和他在工作中遇到的甜酸苦辣。语气一如既往地直接和明确。无论工作多么重要,多么耗费精力,他谈吐间透露出心目中天大的事情依然是画画。于是,我把作息时间安排得和他的一样,到画院后几乎没有陌生感,很快融入这个团队,工作和创作都有了底气。
新班子以年轻人为主,工作有明显起色。潘老师除了经常给予建议外,参加了画院所有重要的专业活动。他和其他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们能够参加画院活动对我们做好工作无疑是一种加持。作为画院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他常和我们分享他的经验和想法。有几次允许高龄党员不参加的学习活动,他也会赶来。他来了,气氛就很活跃,他也显得格外年轻。
我能够感受到他对工作单位的深厚情谊,无论是画报编辑部、美术出版社还是画院。
苍天无情,潘老师默默地远去了。
他留下了他不朽的画作,留下了他充满阳光的笑眯眯的神情。
(作者为浙江画院原副院长、一级美术师,浙江省中国人物画研究会会长,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