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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4版:钱塘江

夏天的风味

  【编者按:三伏天里暑气蒸。夏天的味道,是汪曾祺冰在井里的西瓜,郁达夫躺在藤榻上吃的冰茶雪藕,梁实秋笔下吃货最爱的酸梅汤……在这个极端高温天气频现的夏季,本期《钱塘江》特别推出“夏日美食记”,以充满浙江特色的家乡味,带读者寻觅清凉,一解酷暑。】

  木莲冻

  天气依然热。然而山野到底还是比城市凉爽许多。乍一回到乡间,立刻能感受到晨昏间的凉爽,这是城市中所无。此刻,水稻田里稻花绽放,蹲下身来细细观察,一枝一枝的稻花从颖壳里伸出,仿佛纤细透明的高脚杯,随风飘摇,甚是美丽。

  稻花是在午间最热时开放,为了拍摄水稻的花,我便顶着烈日出门。在田埂上蹲下来拍摄半个多小时,衣服便湿透。回到家后要洗澡,母亲说此时不宜立刻洗澡,先闲坐一会儿收收汗,待汗收了,再洗不迟。

  坐了一会儿,母亲又从灶间端出一盆东西来,让我尝尝看,说正是解暑良物。打开盖子,发现清水中候着晶莹剔透的一块东西,仿佛是水晶糕,却并不是。这东西以前我没有见母亲做过。母亲说,这是木莲冻。我恍然大悟,以前在超市里见过一种木莲冻,像豆腐一样盒装,我并没有买过。家里怎么有木莲冻呢?母亲说,这是在河边采的果子,自家做的。

  阴凉的桃花溪两畔,砌有高高的石埠,经年累月,石埠上爬满青色的藤蔓,这便是木莲的藤,也叫作薜荔。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有一段文字写道,“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这里的木莲的果实,也就是薜荔果,一颗一颗绿色的,垂挂在叶间。周作人也写到过木莲:“木莲藤缠绕上树,长得很高,结莲房般的果实,可以用井水揉搓,做成凉粉一类的东西,叫作木莲豆腐。”

  木莲也是在夏季开花,花谢后,结出卵形的复花果。木莲果还有一个别名,“王不留行”。打开果实,里面有细小的种子,这种野果富含果胶,正好可以用来制作一种特别的清凉冷饮。这天清晨,母亲与邻家婶婶一起去采了木莲果。母亲说,这木莲果在溪头的老石桥底下颇多,攀爬在石壁上,却并没有几个人认识它。这一回,也是无意中听人说起,才去试着采来做做看。

  木莲果采来,用清水洗净,再用刀破开,挖出中间的木莲籽,晒干装入一个干净的布袋,将袋口扎紧。听说,在从前没有冰箱的年代,一桶冰凉甘甜的井水,最适宜用来制作这种冷饮小吃了。如今有了冰箱,就用清洁的凉白开水替代井水——母亲把装了木莲籽的布袋,浸在水中不断揉搓挤压,流出一种黏性液体。去除泡沫后,将水静置,放入冰箱,几小时后,就能凝固成一种特别的果冻了。

  我吃着冰冰凉凉的木莲冻,口感滑润,实在清凉。这就是山野之味。

  母亲后来又做过几次。木莲冻里,有时会加入一点糖水或蜂蜜,撒几粒干桂花,一勺晶莹剔透的木莲冻入口,爽爽滑滑,冰凉清甜,哧溜一下就滑入喉咙,那清凉的味道直沁心田,别提有多愉快。

  一碗木莲冻,看起来很简单,而这纯天然的消暑佳品,却唯有常在山野中闲居的人才有福消受。山野从来待人不薄,它提供云雾清风,也提供草木花朵。这碗盛夏的木莲冻,就像一首古老的歌谣,清清亮亮,质朴如斯,把人们带到草木与山野之间。

  山野的果实有很多,平时不怎么注意,譬如“八月炸”,有一年我与父亲母亲一起进山去观瀑布,下山路上见到一条长藤,上面结满了一串一串的“八月炸”。当时就寻着了根,移植了一棵回来,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藤是种活了,以后两年都没有见它结果。以后我也便经常惦记着那山里的“八月炸”,想着若是凑好了果实成熟的秋日时节,我也要进山去寻觅,好好品尝。

  莼菜汤

  莼菜就是马蹄草,睡莲的一种,四五月到八九月间方有。这种水里的叶子,必须是刚刚长出来的一个小芽尖尖才好。次一点的,是卷起来的叶子,大约二三厘米。再次一点,是四五厘米大,舒张开来的铜钱小叶了。这种叶子,芽越小,越嫩,所携带的黏液或者说胶质越多。西湖莼菜汤,就是用那一叶小小的、卷起来的、睡莲的小芽芽,做了一碗黏黏滑滑的汤。

  说起来,这东西没什么吃头。龙井虾仁,至少还有虾仁可以嚼。这一碗莼菜汤,透明见底,仿若无物,只有依稀用淡墨抹出的一叶叶小舟泛于湖上。这碧绿的莼菜,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味道,甚至一碗汤也是淡到无味,但是,且慢,你慢慢喝,细细品,看有什么味道?

  对了,是诗意啊。这一碗莼菜汤盛满了中华文化源远流长的诗意。也就是说,你闭上眼睛吃莼菜汤,其实吃的不是莼菜,而是吃的文化。《诗经》里就有莼菜的影子了。“思乐泮水,薄采其茆”,茆就是莼菜。后来到了晋朝,有个人叫张翰,他在洛阳做官,秋天起风了,他就思念起南方故乡的莼菜汤和鲈鱼美了。这思念在心中千折百转,百折不挠,搞得张翰很难受,索性官都不做了,回家。就这样,他也为中华文化贡献了一个成语,“莼鲈之思”。

  在西湖边吃过很多回莼菜汤之后,我就想去湖中找找莼菜。结果发现,这莼菜并不在西湖中。“西湖莼菜胜东吴,三月春波绿满湖。”杭州的莼菜,却多是从近郊的双浦镇铜鉴湖村出产。这儿的莼菜芽头粗壮,胶质厚腻,每年的产量都在数百吨。在上世纪90年代,双浦的莼菜种植面积一度超过两千亩,而如今面积已锐减到不足百亩。

  莼菜那般诗意,采莼菜却是很辛劳。采莼菜使用的小舟,类似于狭长的独木舟,船身长两米左右,深不过三十厘米,上面支个油篷用来遮阳,船上压两块水泥砖作压舱石,人就趴在这样的船头,双手探入水中,一叶一叶,小心翼翼地摘取那小小的、滑腻腻的、藏在水面之下的莼菜嫩芽。每一叶莼菜芽,都包裹着一团滑溜溜的胶质。

  喝一碗莼菜汤,最好一滴也别剩下。

  金铃子

  上次去苏州玩,胥门老城墙门洞里有人担了苦瓜来卖。苦瓜小小的,短而肥,像一个手雷。艳丽之红。像苦瓜,又不像苦瓜。当地人作为一种水果来吃。

  后来问了一位植物学家,说是“金铃子”,有的地方叫“癞葡萄”。其实也是苦瓜的一种。

  苦瓜我知道,故乡的菜园子里常常会种一些。苦瓜的藤在竹篱笆上攀爬,垂挂着一条条白色的苦瓜。我喜欢白色的苦瓜,颜色真好看。

  看一本闲书,才知道温州人把这种苦瓜叫作“红娘”。

  苦瓜是什么时候进入中国的?动用了一位朋友提供的古籍检索系统,查到明朝徐光启的《农政全书》中有“苦瓜考”:“又名癞葡萄,人家园篱边,多种苗引藤蔓,延附草木。生茎长七八寸,茎有毛涩,叶似野葡萄叶,而花又多。叶间生细丝,蔓开五瓣,花碗子花结实如鸡子大,尖纹皱状似荔枝。而大生青熟,黄内有红瓤味甜。”

  郑和下西洋,先后七回,估计有一回上了苏门答腊岛。岛上有苦瓜,他把种子带了回来。明朝中期,苦瓜在南方开始广泛栽种。郑和的翻译官费信,在他撰写的《星槎胜览》中记载:“苏门答剌国一等瓜,皮若荔枝,未剖时甚臭如烂蒜,剖开如囊,味如酥,香甜可口,疑此即苦瓜也。”

  苦瓜和尚石涛,一定很喜欢吃苦瓜。石涛不仅爱吃苦瓜,还把苦瓜供奉案头朝拜。

  苦瓜有此君子之德,受人称颂。因苦瓜虽苦,苦自己而不苦他人。若用苦瓜炒肉,肉是绝不苦的。

  我读过《苦瓜大和尚百页罗汉图册》,画中三百余位罗汉神情高古,气象万千。

  诗文也好,画作也好,我喜欢读古人的东西。古人的时光过得慢。种田种菊,吃茶吃苦瓜,他们都比现代人做得好。苦瓜和尚的画,到现在看,还有苦瓜味——清苦清苦的味道,至今没有褪色。

  按说还有一种苦的东西,苦丁茶,也是很苦的,却实在没有什么鲜味,只剩下苦了,也就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想来我还是喜欢有一些活泼之气的鲜苦与清苦。若只是一味的苦,这样的人生,未免太单调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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