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玉米
陈荣力
江南不少地方,玉米又叫六谷,言简意赅,直逼五谷,是粗粮中的精英。
对于玉米,以食为天的老百姓是寄予着情怀的。
试想,玉米最初之所以叫玉米而不称作其他,动因之一大概就是大米(小米不说了)的颗粒能有玉米粒大的愿景折射吧。由此生发,各地都有种植的玉米,又纷纷被叫作苞谷、苞米、玉蜀黍、六谷、珍珠米,甚至有被叫作“龙须”的。这样的情怀,既基于玉米是麦子和水稻外的第三大粮食作物,也物化在玉米的各种食用方法及其独特滋味上。如蒸青玉米的鲜嫩水灵、煮老玉米的香柔粉糯、玉米糊的黏滑稠劲、炒玉米的松脆甜馨等等。数遍五谷杂粮,称谓如此之多的,玉米怕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食用如此之广的,玉米也仅次于大米和面粉吧。
在我们浙东杭州湾畔一带,除了水稻、棉花和油菜,连片大面积种植的也只有玉米。作为少数几种高秆作物,那一人多高、迎风沙沙作响的玉米林,就是“青纱帐”,在婉约恬静的江南土地上,摇曳着北方田野的粗犷和热闹。玉米叶剑戈向青天的飒爽、玉米秆拔节迎风雨的俊朗、玉米穗龙须抱珠玉的神秘,以及那些发生在玉米林里的趣闻、故事,这一切都在记忆里发出簌簌的回声。
小时候,家的不远处是一条通向杭州湾的大河。深秋,玉米收获之后,玉米秆还留在大田里,此时到河对岸的大田里去搜寻剩下的小玉米穗或发育不完全的癞玉米穗,是我们欢欣雀跃、盼了一季的美事。一个大雾的清晨,我和隔壁的阿兴,早早来到只剩玉米秆的大田。刚钻进田垄,阿兴就发出一声叫喊,紧接着我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雾气朦胧中只见光溜溜的玉米秆上,隔三差五挂着一团团拳头大的泡沫。再仔细看,哪里是泡沫啊,分明是一只只壳黑、肚黄、双螯粗壮的河蟹吐着泡泡,笃悠悠地爬在玉米秆上。起先我们还有点胆怯,待定定神,胆也大起来,于是赶紧脱下衣服抓河蟹。虽然手被钳了数次,但拎着一大包河蟹回家,我们那个开心劲犹如中了彩票大奖。
此事也轰动了左邻右舍,大家纷纷赶拢来看。一位长者道出了原委:秋天,气压低的大雾天,河里、湖里急待褪壳的河蟹便吐起了泡泡,待堆积的泡沫面积超过蟹体时,河蟹就借着雾气飞了起来,飞到河边的玉米秆上。民谚“秋风起,河蟹飞”说的就是这个。一场在收获后的玉米林里与会飞河蟹的美妙邂逅,让我在享受“顺手摘桃”惊喜的同时,也让我对大自然物候的奇妙,产生了美丽的遐思。此后的好几年,我和阿兴等小伙伴,又好几次去过河对岸及周边的玉米林,但再也没有遇到“河蟹飞”的幸运。或许神秘和难得,才尤显大自然的造化和魅力。
其实,无论是粗粮的精英,还是江南的“青纱帐”,生长和生动于江南地域、江南百姓生活中的玉米和玉米林,比起玉米主产地东北,那风采、那气势、那股豪迈态和精神劲,正如小家碧玉遇上沙场巾帼,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同框共屏。
2008年秋天,受一位当年去吉林白城插队老乡的邀请,我们一行十人,去白城采风。那时正是东北土地上玉米刚开始收获的时节,十多天的行程中,我们访镇赉、走通榆,下大安、过洮北,道路两旁除偶尔有几个被杨树和榆树簇拥的村庄外,一路都是一望无边、连向天际的玉米林。那一人多高的玉米林挤挤挨挨、密密匝匝,恣意铺延、无穷无尽。在这样的绿云矩阵中穿行,在这样的玉米海洋中出没,我们就像匍匐在巨大绿毯上的蚂蚁,自身已微渺到可忽略不计。偶尔我们在一些村庄停留休息,晒场上堆的、院子里垒的、屋檐下挂的、房顶上晾的,都是或小山一般堆耸或溪流一样漫淌的金黄玉米。那金黄在阳光下连成一片,晃得人好久睁不开眼睛。什么是肥沃和富足的“黑土地”,什么是丰硕和优渥的“米粮仓”,我们第一次有了零距离的感受和认知。这是玉米给我们的启示,也是玉米给我们的馈赠。
那十多天里,我们几乎跑遍了大半个白城。镇赉县知青屋峥嵘岁月稠的沧桑,莫莫格湿地丹顶鹤舞蹁跹的美丽,通榆向海湖满网跃红鲤的欢腾,以及科尔沁草原草低现牛羊的辽阔,这些都给我们留下了深深的印记。然而在我心中最难忘的,分明是那无穷无尽连向天际的玉米海和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的那一片金黄。
即将返程的一个晚上,邀请我们的老乡特地搞了个玉米宴。满屋弥漫的玉米香中,谈起老乡没有返回浙江的原因,我开玩笑地插了一句:不会是因为玉米吧?老乡笑了:你的话说对了一半。于是老乡说起了原委。
当年去白城镇赉插队时,老乡是他们这个知青点中年龄最小、个子也最小的。知青的生活是艰辛的,干活不轻松,吃不够也是常有的事,而每年秋天玉米将要收获的季节,到村外大甸子的玉米地守夜,亦是一件苦差事。守夜主要是两件事,一是点上火堆驱散寒潮,二是拿着棍棒驱赶野兽。这样的守夜有点瘆人,更让人又冷又饿。住在知青点隔壁的老队长同情年龄和个子最小的老乡,轮到他守夜时便时常让做村小代课老师的女儿,送一些新掰的玉米等食物。由送食物到偶尔去老队长家里吃饱一顿,老乡和老队长的女儿开始了交往。因为画得一手好画,大批知青返城的时候,老乡已上调到县文化馆。到了文化馆,依然有返城的机会,但老乡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一来他已习惯了那方土地;二来也是最主要的,他与老队长的女儿已有很好的感情。于是老乡便成了我们当地1000多个去白城插队的知青中,极少几个留下来的。
老乡是白城颇有名气的画家,他画得最多也最好的,就是玉米。那次采风,他也送了我一幅他的画,不用猜你们也知道,画的是玉米。
人吃五谷杂粮长大,从另一种角度来说,也是五谷杂粮赋予了我们的生命。而这种赋予除了显性层面的物质外,也总会有一种特别的东西,楔入或融合到隐性层面中去,成为生命本色的符码或精神基因的标识,如玉米和我的那位老乡。由此,我也想起了几年前,自己站在秋天的玉米林前写下的几句诗:
我站在秋天的玉米林前
就像站在远去的青春面前
如果青春是有颜色的
那一定是玉米叶子的颜色
而红色的玉米缨子
就是青春掸拂的笑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