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如何把生意做到全世界?大海上有答案——
行走宁波,重温千年航海史诗
本报记者 沈听雨 姜晓蓉 陈醉
在地图上观察,被称为“东南门户,南北要冲”的宁波,兼得江河湖海之利。
行走在宁波三江口,姚江、奉化江合成甬江奔流向东,这里是“河海联运”的黄金枢纽。两宋时期,得益于这一时期开放的对外政策,这里更是“帆锚如林、舟楫如鲫”“海外杂国贾舶交至”(《四明志》)。
宋韵,离不开放眼天下的海外贸易。凭借高超的造船技术、先进的航海设备、完备的贸易制度等,宋人将无数满载商货的船只,从中国的港湾开往茫茫大海,进入东亚,航行至阿拉伯半岛,甚至到达非洲东海岸。贸易的繁荣景象,至今让人有无尽想象。
我们行走于三江口岸、中国港口博物馆、月湖湖畔,在来远亭边、天封塔下、高丽使馆内,寻访历史痕迹,感受宋代“涨海声中万国商”的繁盛,翻阅历经千年的航海史诗。
贾舶交至 开放繁华
在宁波,流传着这么一句老话:“走遍天下,不如宁波江厦。”位于三江交汇之地的江厦一带,自宋代起就是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江厦也因航运的繁荣而繁华,并因此名闻天下。
如果说,航运是宁波的历史“大戏”,那么“舞台”就在江厦。寻访的第一站,我们便选择了现坐落于海曙区的江厦公园。
这里的每一块基石、每一滴江水,仿佛都记录着当年的盛景。
这是一块临江的长条状绿化休闲区,公园对面是一片繁华的商业经济区,另一侧则紧邻奔流的奉化江。走在公园内的沿江步道上,远处一艘轮船正缓缓驶来,宁波市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副院长林国聪微微眯起双眼,描述起从前这里的恢弘景象——
港埠上,商人、旅客、船夫、车夫、挑夫熙熙攘攘,所有人都围着望不尽的船只忙碌着。船舱中,有的垒满越窑青瓷,有的堆满浙茶、徽茶等来自全国各地的茶叶,有的则装载了中医、技术、农耕等各式书籍……这些船都从烟波浩渺的三江口启航。
海上贸易发达,相关管理机构随之创设。北宋开宝四年(971年),政府在广州设立市舶司,负责管理对外贸易、人员出入和征收市舶税等,职能相当于现在的海关。这是中国历史上首次设立海外贸易的专门机构。此后,又陆续在杭州、明州(今宁波)、泉州等地设立市舶司。
“明州市舶司最初设在当时的定海县(今镇海),不久又移到了三江口的州城中,就是如今的江厦公园西侧。南宋时期,这里还被朝廷钦定为全国三大对外贸易港之一。那时,宁波因三江口令许多城市难以望其项背。”林国聪说。
不仅如此,明州还针对市舶贸易设立了相对完善的配套设施,包括专门用于海外贸易货物进出的市舶务门,以及明州市舶司官员用于验收货物、签发出入口凭证的来远亭。
跟随林国聪的脚步,我们在江厦公园内见到了高约7米的来远亭遗址。亭子三面由水池包围,以青石平桥连接。一丛翠竹前,我们隐约看到了一段璀璨往事。
在宋代,外来船舶经明州港入境,首先看到的便是明州港的航标天封塔。这座高50多米的灯塔始建于唐代,重建于南宋,至今仍矗立在宁波的天一商圈。船只靠岸后,必须先在来远亭经检核办理有关手续,方可入市舶务门,并经市舶司查验,才能将货物运至市舶库贮藏。
宋代民间商人若经营海外贸易,也必须获得市舶司颁发的公凭,否则违法。
在日本史料《朝野群载》中,我们发现了其中摘录的北宋崇宁四年(1105年)的一张公凭。公凭由当时的明州市舶司出具,船主为泉州商人李充,贸易的目的地是日本。这份长242厘米的公凭,有大段文字提醒李充应当遵守的法规,并记载了他运往日本销售的商品。
而中国第一部,也是世界第一部对外贸易法规《市舶法》,同样也在宋朝诞生。
林国聪不由得感叹:“机构的设立、政策的制定,让宋代的海上贸易迅速发展,开放的姿态日益彰显。”
今天,向海而行的气魄还在继续。距三江口数十公里之外的宁波舟山港正在续写新篇章,在那里,超级巨轮上整齐码放着一排排集装箱,红色的装卸船机仿佛是张开的双臂,拥抱世界。
“神舟”巍巍 商通四海
江厦公园的西北方,沿着余姚江一路走,宋代明州城在距离如今天一广场不远处,设立了一道渔浦门,并在附近建造了舰船间,即造船厂。
“高度繁荣的海上贸易,必然离不开宋人精湛的造船技术和发达的造船业,两者相辅相成。”林国聪说。
岁月匆匆,渔浦门旁的舰船间已在历史中渐行渐远,但我们仍在位于北仑区的中国港口博物馆内,看到了根据历史复刻的宋代“万斛神舟”(宋代出使海外使臣乘坐的大型豪华海船叫“神舟”)建造场景——玻璃展柜内,百余名工匠各司其职,初具雏形的“神舟”气势恢弘。
北宋元丰元年(1078年)和宣和五年(1123年),宋朝政府命明州船厂建“万斛神舟”用于出使高丽。据《宣和奉使高丽图经》记载,“万斛神舟”“巍如山岳,浮动波上”。到达高丽礼成港时,“倾国耸观,欢呼嘉叹”。
林国聪告诉我们,宋代造船技术,在规模和制作工艺上均处于世界领先地位。1987年,一艘载有大量货物的南宋沉船——“南海一号”在广东阳江市上下川岛西南海域被意外发现,让海上丝绸之路的一段鲜活历史跃入人们眼中,也成为了宋代先进造船技术的有力证明。
“南海一号”船体长30.40米、宽9.80米,高约4米(不含桅杆),是迄今为止发现的年代最早、船体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代远洋贸易商船。
对“南海一号”的发掘,也进一步佐证了宋代精湛的造船工艺。以这艘沉船的隔舱板为例,正是沿用了中国古代造船工艺上的一项重大发明——水密隔舱。它让每个船舱都形成了严密的舱室,既防水串舱,也有助于货物装载整齐有序。这项技术在宋代已趋于成熟,并一直沿用至今。
“南海一号”上清理出包括金器、瓷器、漆器、铁器、钱币等在内的18万件(套)文物,就像一个“时间胶囊”,装满了宋朝生活的方方面面,也向我们展示了宋代开放的胸襟。
资料显示,清理出的文物中,不少器物款式新颖、技术先进且带有外国风格,这说明宋代手工业生产因海外贸易带动,已出现了专门为国际市场需求而生产的外销产品。
更有趣的是,“南海一号”还曾发掘出阿拉伯风格配饰,这让我们不禁对船上的人员构成有了更多的思考和猜测,当时是否有外国商人借此船往返?亦或这些只是私人物品,用来彰显他们走南闯北的丰富经历?
这些都足以印证宋代与海外诸国间频繁的贸易往来,早已渗透进这个朝代民众生活的肌理之间。
我们不妨设想,若未遇意外沉没,“南海一号”本应该满载丰富的南宋特产,与海上丝绸之路沿线各国交汇,将中华文化之风吹向世界各地。
风雅月湖 文冠古今
仔细观察《清明上河图》会发现,画中城郊一处码头停泊着两艘正在卸货的货船,脚夫正将货物从船上搬到岸上。码头附近是饮食店、小酒店,不难想象,附近应该还有储货、寄宿之处。
货物流通、客商往返、人烟汇聚,自然而然产生了庞大的餐饮、住宿、仓储、搬运、商品交易、娱乐等市场需求,促成了服务业与工商业的兴起与繁荣,带来了文化的兴盛。
宁波亦是如此。宋代,来自高丽、波斯等国的外国人经历海上远途航行后,抵达明州港,便会找一风景优美处休憩,和当地人聊一聊风土人情。大多数人交流聚集之处,便是月湖。
北宋时期,朝鲜半岛高丽王朝时期著名政治家金富轼出使宋朝时,就居住于月湖边的高丽使行馆,他游览月湖时在湖心寺写下《宋明州湖心寺次毛守韵》:“檐外苍苍河汉逼,阶前浩浩海潮通。”这也是目前可考证的第一首外国人写月湖的诗。
三江六塘河,一湖居城中。始凿于唐贞观年间的月湖,至今已有约1400年历史,到了宋代开始繁华。
走进古色古香的天一阁·月湖游客中心,显眼处悬挂着一幅宋代诗人钱公辅描写月湖的诗句:“宴豆四时喧画鼓,游人两岸跨长虹。”景区管理办公室副主任斯玉梅告诉我们:“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月湖那时候已经成为明州城文人雅士聚集的场所。”
月湖,处处充盈着人文气息。
斯玉梅拿出一本墨绿色装帧的《天一阁·月湖历代诗词汇编》,这本书搜集了北宋以来和月湖相关的1256首诗,北宋名臣王安石、司马光,南宋宰相史浩,南宋文学家楼钥……一个个熟悉的历史名人,都在月湖留下了印记。月湖的诗意,也可从中一窥究竟。
“宋代以来,月湖不仅是文人墨客憩息荟萃之地,也是浙东学术中心。特别是到了南宋,明州靠近当时的政治中心,月湖便成为达官显贵、名儒学子居住、讲学首选之地,文化也更加繁荣。”斯玉梅说。
蒙蒙细雨中,我们漫步月湖畔,耳边仿佛响起了朗朗书声,思绪被拉回千年之前——
北宋庆历年间,王安石任鄞州知县,为倡导重教好学的风气,专门请来杨适、杜醇、楼郁、王志、王说5位大儒进城办学,号称“庆历五先生”。5人兴教重学,历30余年,弟子甚众,四明学风为之一振,浙东学派自此萌芽。
到了南宋,又有杨简、袁燮、舒璘、沈焕“淳熙四君子”在月湖畔讲学。他们共同推尊德性,以道义相切磨,情谊深厚,催生了浙东学派的主力之一——四明学派。
碧波荡漾的月湖,绿树掩映,十洲(月湖一带宋朝时广筑亭台楼阁,遍植四时花树,形成月湖上十洲胜景)之上曾经世家宅第林立,书楼讲舍遍布。站在月湖的地图前,我们发现,原来南宋末鸿儒王应麟居住在月湖东,潜心著述;南宋著名画家楼璹、文学家楼钥,居住在月湖南边竹屿;为岳飞昭雪的南宋宰相史浩出自“一门三宰相,四世两封王”的史氏家族,居住在东岸北端的菊花洲……
在这片文化沃土上,浸染了爱国忠烈的浩然正气,厚植了浙东鸿儒的人文根脉,屹立着海上丝绸之路的历史遗迹。跨越千年,这些思想精髓、名士风骨、文化印记,历久弥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