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潘敦，我见他过手的字画古董，样样绝色。

　　后来，读他文章，惊讶他学董桥到了标点符号。而且，他把受董桥影响的焦虑转换成了快乐。有朋友劝他摆脱董桥走自己的路，他笑笑不改，更加惟妙惟肖——“女老板姓费，我们都叫她的英文名，Daisy”——风格的练习到了舍身的地步，就比爱情更不讲道理。所以我有时候也替董先生操心，身边有一个这样的男人，模仿你，代言你，是人生的犒赏还是惩罚呢？

　　后来就读到了潘敦的《后来》，董先生题的书名，文章大多经陆灏之手发表，跟古董一样，此书大多关乎往事，也和古董一样，历久弥灿。

　　书中记叙了潘敦切换频道转到字画后的觥筹交错。不知道是家学还是受董桥的影响，他为文和为人一样，不惊不乍，放而不荡。其实，以他的盛年和能力，完全可以走“千里江山图”路线，青山绿水轻裘肥马，啸吟江湖不过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但他选了“富春山居图”，远山长云山淡，渔樵耕读，守株待兔。

　　他喜欢守株待兔。开的“松荫里”画廊，只接纳出过“三本半”以上书的艺术家，因为他骨子里是个古代的画廊老板，穿上长衫，就是唐伯虎文征明的朋友，题字作画。所有文人的花拳绣腿，不稀奇呀，必须有点术业，这字那画，才有个渊源。

　　所以，无论是董桥、杨之水、张大春还是白谦慎，之所以被“松荫里”不懈守候，是因为他们各有各的世界观。或者，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这个复旦大学化学系毕业的收藏家，为我们恢复了字画的中国礼乐。所谓“三本半”，不过是胸有沟壑的一个注脚，有观点，才有字有画，内心草木丰沛，笔底风流才是真刀真肉。

　　应该就是内心格外丰沛，潘敦的“松荫里”才能在当代字画界开出自己的莲花池。他的常用词汇是“老派”；他的常用意象是“月亮”；他经常的感叹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在手机成为手的年代，文人字画是“两岸青山自兹去”，潘敦的努力也就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如此，也就解释了他不懈模仿董桥的原因。

　　风雨时刻见到君子，心里那个欢喜啊。既然欢喜，就要年年今夜。潘敦无拘无束，类似《笑傲江湖》里莫大先生以一曲《凤求凰》压场，不知道的人听着是纵横翱翔，知道的人才听得出其中的低回悱恻。

　　董桥有一本书，叫《从前》，潘敦这本，叫《后来》。图书史上，这样前赴后继、强行发生关系的，没怎么见过。不过，古代的诗词唱和，大抵也就这个情形吧。上次去香港看董先生，道群、陆灏、宝爷和潘敦一起去的。聊了一会，大家求董先生写字。我请董先生为我写“凛冬将至”四字。董先生稍一沉吟，潘敦已经选了蓝色洒金蜡笺竖幅铺上，其中默契，就是“我见青山妩媚，青山见我如是”——哎呀，不能想。

　　潘敦的“松荫里”，里里外外都开出了名气。厅堂里挂了各种宽窄的字画。外厅挂了“无所畏”，里厅挂“一生所爱”，门楣是“今朝风日好”。

　　“三本半”原来的意思来自陆灏他自己出过三本书，又和杨之水合著了一本，算半本。不过看完《后来》，才能真正领会“半”的意思。

　　《后来》三十九篇，多是戛然而止的故事或饭局，就像他的主人公常是半旧人物，信命、信风水、信相冲相克，懂得适时谢幕，见好就收。所以这个“半”，既是人生有涯的道德，又是岁月无涯的自觉。松荫里的“半”，回应的就是其中盈亏，就像潘敦的风流，半山半水，半欲半禅，半明半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