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炯与盈川
赵健雄
既然并非特地安排,那就是天意使然了。来盈川前,只知道此地当年是县府所在地,首位县令即初唐四杰之一的大诗人杨炯,但百年过去却成了乡镇,现在则是个村子。这么一种位势递减的现象背后一定有不见得能说清楚的原因,所以会有点意思。
这天正好是当地百姓认定的杨炯1370岁生日(农历九月二十九)。类似细节,其实很难考证,我看当地编的乡土教材就称他生于农历四月二十日,相关资料显示,对他卒年的不同说法更多,彼此相差超过十载。
衢江水面开阔,码头吃水也深,除此之外,几乎找不到从前的物事了。但站在这里,前面波涛推拥,背后有矮矮的山坡,能更深刻体会到用“盈川”这样一个词来命名,何其确切与丰美!据说这个县名是杨炯改原初“白石”而取,意在叫这川流之处,谷盈千仓,百姓富裕。古人信奉并遵循孔子训诫:“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然而名正言顺了,事情也可能成,却并不一定能善终。
杨炯自幼聪明博学,11岁就被举神童待制弘文馆(相当于现在的国家图书馆兼社会科学研究院),一待就是16年。后来到秘府校书,又仕职东宫,给太子当老师,应当说都还是比较合适的职务,但杨炯不满足,在诗中写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而他最终也没能如己所愿当大官或上战场,仕途与人生都终结于盈川。
对杨炯在盈川的政绩,说法不一,有讲其“为政残酷,人吏动不如意,辄榜挞之”。也有赞他亲政爱民的。很可能这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社会管理与写诗不一样,身处武则天时代,严刑峻法被当作惯常的治理手段,杨炯不可能不受影响,而这么一种操作本身对内心柔软的诗人而言,精神上则不能不受折磨。杨炯投江而死,被解释为以身殉职,以我理解,很难说没有其他原因掺杂在内。
杨炯伯父杨德干的儿子杨神让跟随徐敬业在扬州起兵讨伐武则天。兵败之后父子皆被杀,杨炯也受株连,贬至四川梓州(今三台县)任司法参军,结束了长安26年的稳定生活。但几年后,武则天又下诏叫他参与掌管教习官人书算的工作。官职虽不高,他仍是感激的。在《盂兰盆赋》中,称颂其“周命惟新”,并相信“圣神皇帝”,能够“任贤相,悖风俗;远佞人,措刑狱;省游宴,披图籙;捐珠玑,宝菽粟;罢官之无事,恤人之不足,鼓天地之化淳,作皇王之轨躅。”
其间起落与复杂的宫斗背景及内心冲突,外人自然不得而知。而他任盈川县令,更近于贬职外派。但这确实给了他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
因为建制初设,杨炯首先要做的自然是踏勘县域,在这个过程中他规划水利措施,力图给民众以安定的生活。然而不幸遇上了极其严重的旱灾,田地龟裂,庄稼枯焦,百姓求神拜佛而灾情不解,杨炯仰天长叹,“吾无力救盈川百姓于水火,枉哉焉。”内疚加上无力感,他又是个自视甚高的人,现实中却连治理这么一个小县也挫折连连,而相信天人感应是那个时代普遍的信仰,诸种因素汇于一体,他遂纵身跳入盈川潭。据说当晚即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武则天得知此事后,写了“其死可悯,其志可嘉”八个字,并敕建庙,封杨炯为此地的城隍神,而百姓感其恩泽,长年祭拜,每逢阴历六月初一,都要举行名为“杨炯出巡”的祭祀活动,周边百姓纷纷赶来,队伍游行至临近十多个村子,往往聚众万余。仪式持续至今,并被列入浙江省非遗名录。
这座祠庙,历史上几经建毁,至今仍是村里的标志性建筑。我们路过此处时,见里面摆满桌子,围聚着各处赶来的百姓,打听之下始知在为杨炯庆生。不免遗憾刚才在江边耽留太久,山河依旧,所在多有,而人心始终,何其不易!可惜下一站行程已定,不得不匆匆离开。
百年之后,白居易在一首抨击时弊的力作《轻肥》中,作为强烈对比,以“是年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收结,显然不像在旧事重提,但为什么靠着水量丰沛的衢江,却屡屡出现这样毁灭性灾害,个中缘由,叫人莫名所以。
人心向背,尤其历经千年仍浓烈如酒,一定有它的理由,考察漫长的发酵过程,总能找到一些尽管细节已不易分辨,却直到今天还可以令我们深思与借鉴的现象和经验。
千年之后,中国早就今非昔比,作为初唐四杰,杨炯的诗作还有人喜欢与研究,并不稀奇,但他在民间的影响仍有余留,甚至重新被推崇,却是罕例。
我们此行高家镇,在临近的湖仁村领头人汪水荣身上,就依稀看到了这种影响。回村的他,创造了一种“湖仁模式”用于乡村环境治理,其要点是当家人带头,严格依规办事。在取消专职卫生员后,所有室外清洁工作都承包给每户村民,赏罚分明。他自己那一块有两千平方米,每天黎明未至,即起身洒扫。
最初推广困难,也有钉子户不理会,他便坚持替其劳作,终于对方开始自觉遵守。现在每隔一段时间,就由管理小组打分,好的有奖,差的则各方面都可能受制约。看起来有点严苛,却最终成为乡民自觉的行为,这个村子是我所有去过的乡村中最干净的。而村里创建的百果园,引入全国各处适合此地生产的佳妙品种,大幅度地提高了村民收入。
在他身上,不是可以看到一点杨炯的影子吗?似乎摸不着的文化传统往往有深远厚重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