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日报 数字报纸


00009版:阅读

17年来,他以一己之力勘访人文遗迹近3000处

韦力:寻书浙江

  编者按:为大力营造全民阅读的良好氛围,浙江日报今起推出“阅读”版,每两周与您相遇一次。为您推介好书,带您结识书友,助您感悟书趣,一起读出更美的人生。

  “我对书的挚爱,恰是我乐观向上的最佳注脚。正是因为爱书,所以愿意去探寻跟书有关的一切。”在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时,韦力如是说。

  作为中国民间收藏古籍善本最多的人,他的书房里藏有8000余部、70000余册古籍善本。他不仅藏书,还勘访全国各地的藏书楼、古旧书市,行程遍及近20个省和直辖市,相继出版了《古书之美》《芷兰斋书店寻访三部曲》等多部著作,涵盖历史、文化、戏曲、文学等多领域。

  浙江人文渊薮,书业兴盛,文人辈出,亦是多年来韦力重点寻访之地。

  [访书楼]

  拂去被时光蒙上的尘

  康有为的万木草堂、梁启超的饮冰室、傅山的红叶龛、沈括的梦溪园、顾炎武的读书楼、刘鹗的抱残守缺斋、曾国藩的富厚堂、顾颉刚的宝树园、叶恭绰的幻住园……这些年,藏书家韦力踏遍全国,寻访被时光和尘埃掩埋的一座座藏书楼、古旧书肆。

  这是项繁杂而庞大的“工程”,在他看来,对于一个民族的文化传承来说,书籍是重要的载体和象征。大量传统典籍能够流传至今,有赖于历代藏书家的薪火相传。正是他们的尽心尽力,才使得斯文不绝。而韦力的寻访,则是向历朝历代藏书人的祭拜、纪念和敬礼。本月初,他做客杭州晓风书屋,正是来参与一场以“中国古旧书业之现状”为主题的新书分享会。

  浙江的旧书业,集中在杭州、宁波两地。就正常规律来说,古书肆密集之地通常是重要的出版中心,杭州正是这种情况。始自唐代镂版以来,杭州印刷业已经兴起,到了南宋,已发展成全国雕版印书的中心。在他看来,元代杭州书坊不及南宋,明代不及元代,清代杭州书业又远不及明代。

  韦力曾查阅过历代资料,明代时,杭州的旧书店还十分兴盛。当时的武林书肆,大多聚集在镇海楼、涌金门周边,以及弼教坊、清河坊等一带。到了清代,杭州只剩8家书店,比如清河坊的文元堂、知新书店,教仁街的古欢堂,梅花碑的经韵楼和城站福缘路的小琳琅馆。民国时期,杭州的书店业再度繁荣起来。

  韦力的寻访,是从城站附近的福缘路开始的。民国年间,这里曾经有文艺书局、小琳琅阁、麟经堂、抱经堂书局等古旧书店,其中以抱经堂书局影响最大。抱经堂的主人朱遂翔是杭州乃至江南地区旧书业执牛耳者,他和北京琉璃厂的孙殿起,并称为民国期间中国旧书业的两大领军人物。

  韦力说,朱遂翔的个人经历也十分传奇。朱初到杭州时,因为满口的绍兴话,让杭州人很瞧不起,加之又不识字,常常被师父和师母责骂,每日沦落到洗衣服、倒马桶。但不出两年,朱遂翔自学认字,外出收书,迅速攒下基业。而后辞职,建起书局。他的读者群里就有黄裳、鲁迅等人。

  除了城站,丰乐桥一带曾有家颇有名气的旧书店松泉阁;三元坊一带,曾有过集益书局和世界书局;太平坊间曾设有正书局和大文堂;梅花碑一带有汲古阁。只不过,如今都不见了踪影,韦力觉得颇为遗憾。他说,红学家俞平伯就是在杭州旧书店买到一部与《红楼梦》有关的著述,开始了红学研究。由此可见,旧书店对于一位学者有着怎样的重要影响。

  就韦力所见,目前全国保存最好的私家藏书楼是南浔嘉业堂,历史最悠久的则是宁波天一阁。“真盼望有一天浙江的古旧书业能够再次兴旺起来,能再出现朱遂翔这样的重要书商。”韦力说,到了那时,一定有更多的后来学人,通过这些资料而获益,丰富并更新当下的知识领域。

  [觅遗迹]

  留下未来索引的坐标

  觅楼,是为觅书;觅书,实则觅人。韦力说,历代大家尽力写书刻书,是为了传播自己的思想;后人有幸得到这样的书,只是得到了书的物理形式,并没有真正进入作者的思想。寻访历史文化名人的遗址遗迹,则是一种很好的在地浸润。为此,他在遍寻书楼书店之后,开始了一个更大规模的计划,寻访全国各地的名人古迹,寻访那些学者、诗人、作家、名僧的最后归宿地。浙江,仍是他寻访的一个重点。

  寻访古人的今时遗迹,是一种特殊视角。这里面,有古人的人文成就,有后人的保护态度,也会有今人的活动现状,多重时空人物交织出现在同一个场景中,这些经历都被他记录在《觅诗记》、《觅词记》、《觅文记》等多本厚书里。

  他清楚记得去寻访王充的过程。这位浙江最早的学人,曾提出“繁文之人,人之杰也”。也就是说,他认为,能写大量文章的人,定然是人杰。韦力寻访王充墓,还算顺利。地方位于上虞市章镇林岙村,外观为粮囤形。1981年,由当地政府在原址重修,全部用拱形的石条围起,上面出檐,墓顶裸露,正前方立有石碑,上面刻着“汉王仲任先生充之墓”。从字迹上看,显系当代人手笔,在墓的四围,并没有相应的碑石或石翁仲。在韦力看来,这已经是保护得很不错了。

  进入瑞安市反云镇柏树村,韦力要寻访的是高明。他是《琵琶记》作者,而《琵琶记》是古代戏曲中的名品,被誉为“南曲之冠”。进村后,韦力向村民打听,都说不知道高明是谁,再换用他的号来打听,高则诚,村民全都明白了,马上指给前行的路。原来,纪念馆的匾额上写着“高则诚纪念堂”,还有一副对联“此地曾蕴玉,其人可镂金”。这也难怪村民只知高则诚不知高明了。

  但韦力不得不承认,多年的寻访之旅,也是缺憾之旅、失落之旅。去湖州市妙西镇滋坞村寻访皎然墓,韦力意外发现:这位唐代著名诗僧的墓地,竟然藏在陆羽茶文化景区内山坡上,外观看上去像个塔状,走到近前,塔上写着“大唐妙喜寺皎然上人之灵塔”。塔并不高,六边形,上有冠盖,周围刻有碑记,虽为新修,但终究是旧址。塔身周边杂草丛生,十分萧瑟,不过韦力觉得,似乎就应该如是。

  也有草蛇灰线的时候。他去乌镇寻访南朝文人沈约的书馆牌坊。梁朝时,沈约在此建了一座书馆,在这里给皇太子萧统上课。因城市化进程中的种种拆建,如今这块牌坊被砌在一座电影院的墙上。韦力正上前张望时,门口一位老人拿出一本牛皮纸记事簿给他看,本子里记录着牌坊当日被拆挪的全过程,时间刻度详细到分钟,看日期已有15年之久。沈约曾著诗,“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而今,这位老者的执念,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记下了老者的名字,戴忠元。

  “传统遗迹很重要,但是再重要,和我有什么关系?”非常累的时候,韦力曾经想过放弃。但在经历了一个个孤独的夜晚之后,他找到了精神支撑,“我所能做的,就是在遗存被湮灭之前,给后人留下准确的坐标,以便有一天重新恢复的时候有迹可循。”

  也正是因为这些传奇的寻访经历,韦力对书的情结,更专注,也更淡然。

  [藏古籍]

  亲近纸页下的温度

  人都会有点爱好,但能把爱好做到极致很难,而能把爱好做到全国第一的,则凤毛麟角。55岁的韦力,堪称一段传奇。

  韦力多次说,他是比较愚钝的人,喜欢书就去访,是否划算,根本不去想。2013年,韦力独自到河南安阳游历灵泉寺,这里是玄奘去西天取经前拜访的第八个师父的所在地。当时,他正在寺院内察看石碑,突然,身边的一块大石碑毫无缘由地倒塌,砸中了他的左腿。后来因种种原因,腿没能保住。

  古人讲三立,立德、立功、立言。1949年之后,大量古籍都被捐入了公共图书馆,市面上流通的善本图书,少之又少。韦力直言,他不是敝帚自珍式的人,但自己也不会把藏书捐给图书馆或者博物馆,要在自己清醒的时候散掉,留给后来的爱书人。

  “书跟人有一种亲近感。我们去博物馆看文物,隔着玻璃,没有亲近感。人性是自私的,想要拥有,想让物和人融为一体,但物要比我们活得长久得多。”在他看来,收藏的过程是得到快乐,后人只能是暂时保存。这是一种同理心,念念不忘的都是没有得到的。当年在琉璃厂淘书时,韦力有本书没有买到,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在他看来,直到今天,真正的读书人、爱书人往往很缺钱,而爱书人在这个世界上一直存在。

  爱书就希望拥有它,在韦力看来,这是人性使然。他觉得,人们应当把图书看做是一种商品,在买书那一刻得到快乐就够了。尤其是在当下,每年全国新书品种超过20万种,更不该把图书道德化、崇高化,并不是买了书就一定要读完它,不要给自己心理压力,“达观地看待书籍”。

  互联网时代,数字阅读的发展突飞猛进,但韦力觉得,阅读纸质书依然是最好的选择。在他看来,人是受环境感染的,如果被动去接受海量资讯,自然会造成大脑存储有效信息严重不足。但是书籍不一样,它是经过作者精心写作、编辑校订把关、专家严格审查的产物,它是一种深邃的、凝练的知识。

  “这就好比互联网时代,我们的孩子依然需要上学一样。学校教育给予的是正确的价值观的引导,良好的成长指引,以及审美的鉴赏力培养。”韦力说,这样的引导恰是图书存在的重要价值。

  不仅仅是书,还有书房。今天,在寸土寸金的家庭中留出一间书房,日渐变成是一件奢侈的事情。韦力觉得,家庭书房依然是一件必须要为之的事情。在他看来,人与书是需要互动的。相比公共图书馆,家庭藏书更鲜活,是家庭生命的一部分。先秦时代的荀子曾说过,“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也就是说,后天环境能够感染人,家庭书房之于孩子,正是如此,通过崇尚阅读的引导培养,在知识中历练人性成长,这是一件有未来意义的事情。


浙江日报 阅读 00009 韦力:寻书浙江 2019-01-11 浙江日报2019-01-1100006;9203025 2 2019年01月11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