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叶在落
空中鸟飞过
王加兵
叶子在落,鸟儿在飞过。多少人来了又离开,如果我没抬头看见,将永不知他的下落。
我抬头走路,看见两只喜鹊在构树枝丫间欢叫缠绕。它们也许是在恋爱,也许只是在偷吃禁果。鸳湖的构桃熟了,红艳艳,像元宵的灯笼,像六月的杨梅。杨梅我吃过,酸酸甜甜。这构树果不知啥滋味,别人不吃,我也没敢尝。两只喜鹊叫喳喳,唱京剧似的,欢腾了一早晨。它们的喜悦有点惊艳,一定是吃了不该吃的,然后醉了。
医生说我有颈椎病、腰椎病,常见的城市病。他们告诫我,抬起头来走路,挺直腰杆做人。于是,我总是看见叶子在落,鸟雀在飞,鸳湖的楝树垂青果。楝树,恋树,懂得恋爱的树。一串果,一树果,青枣一样饱满沉甸。抬头仰望时,我相信不论人与草木,恋爱总是美的。而低头,一地风摇果落憔悴损,它终究不是脆甜的大枣,苦楝树结的是没人搭理的苦果。
一树花开,让人记住一个恋爱的春天。一树青果,让人仰慕现世慈宁。鸟是大忙人,三月给树做媒人,九月要做接生婆。人呢,只知流水线上低头做事,怎么也看不见万物都有灵性。医生不告诫我,我也不知道头顶之上有另一个世界。
我仰着头去湖心岛,拜见红船边那棵老乌桕,百岁高龄。绿叶从里有乌桕,青而圆。乌桕,不乌,我从没见过鸳湖的乌鸫来作恶抹黑。霜降入冬,乌桕的孩子砰的一声蹦出来,白白净净,雪一样染白了树梢。烟雨楼前两棵银杏,近五百岁,高俊英武,门神一样看守鸳湖清凌凌的风水。我去嶙峋的枝丫间寻找白果,粉白的果。银杏分雄雌,它俩是孪生兄弟,今生无缘做夫妻。我若早活五百年,一定给它们介绍个优雅的女伴。烟雨楼不缺少英雄,鸳湖缺少跨越百年的情侣。游客的眼里,不挂白果的银杏还不如近旁两棵橘树。橘子,橘子。橘子青,橘子酸。有人为楼而来,有人为吃而生。
我没听见乌桕梨状的蒴果什么时候炸裂,我也没看见构树哪天因果而红。红不红,迟早的事,我的近视眼远不如喜鹊的嘴清透。仰望湖蓝的天,仰望远去的鸟,仰望岛上百年古木,现世皆恍如百年以后。
我在湖边散步,你在湖边散步。我仰着头,看见鸟雀们整天忙碌。它们育养自己的孩子,也看护树的种子。香樟葱茏,它们果小,却多。鸟雀们盘桓树梢,唧唧喳喳,人模人样,开会民主协商。腊梅果有妖娆的身材,却没有哪只笨鸟偷采。禁果诱人,不好吃啊。人在果园里采摘槜李水蜜桃,鸟在树上收获香樟构树果。鸟拨开露水黄叶,像农人提着镰刀踏入深秋的稻田。
我喜欢田地里滋长的庄稼与杂草,也喜欢软泥里钻出的漂亮虫子。城里没有田地,冷峻的机械只会高傲地吞吐油烟。鸟,祖祖辈辈也是农民,人收割粮食,它们采摘草籽和树上的香果。我是泥土生养的孩子,我曾在父亲的土地上与草木灰兔一起野蛮生长。我依然记得我泥坯的屋舍,我杂树丛生的田园。
走在鸳湖边,仰望一棵树和树上躲闪的果子,这是一种治疗城市脊椎病的有效姿势。绿叶深处,秋果正熟。深远夜空,中秋月满闪亮。中秋的月亮,风姿绰约,谁配得上她呢?再不嫁,她将又错过一年。
今日秋分,电视在说农民丰收节。秋分是节气,丰收是节日。我慰问远在乡村的父亲,他和我一样只知道秋分,阴阳平,昼夜分,风凉好开镰。父亲领着我们姐弟田地里灰头土脸一辈子,不知道父亲是个节日,更不知道丰收也是个节日。父辈总拿农活刺激我们进城,等村里年轻人都进城了,寂静的乡村有了丰收节。举凡节日,一种为了欢庆,一种为了安抚。父亲已把三亩水田转租给承包大户,我也离开故园20多年。
美,需要得到尊重。城里有许多农民,他们不种田。乡里有许多田地,它们等人耕耘。喜鹊在构树间忙碌,我自梧桐树下缓缓走过。枫杨树停留在原地,任黑色的翅果,秋蝉一样飘落。鸟雀不抢占人的城池,它们只需一片草木丰盈的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