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学之开宗,浙学之托始
浙江省社会科学院浙学研究中心
范浚是两宋之际著名的理学家。南宋一朝,理学盛行。以薛季宣、陈傅良、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以吕祖谦、唐仲友为代表的金华学派和以陈亮、王自中为代表的永康学派,合称“浙东学派”。而开浙东学派之先河者,正是范浚。范浚的学术思想,讲究存心养性,追求文道合一、经史并重,提倡笃学致用。其对婺州之学乃至两浙之学影响久远,被后世尊为“婺学之开宗,浙学之托始”。
“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感念时艰著书立说
范浚的一生,主要活动于社会、民族矛盾复杂、激化的两宋之际。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出身儒家士大夫家庭的范浚对此深有感触,立志探索治国安民之道。他18岁就写下如泣如诉的《叹旱诗》,20岁又有“伤时而感往”的《姑苏台赋》,这些诗赋是青年范浚对北宋朝廷即将覆亡所作的预判。得知好友潘良贵在朝堂之上痛斥柄臣误国事,25岁的范浚不禁拍手叫好:“迩闻阁下进对明天子前,指弹柄臣,无所回隐,音吐畅厉,耸动陛戟。虽遭斥黜,且甘心而不顾,意阁下其安行义命,视富贵如泥尘者也。”此时的他俨然是一个忧国忧民忧时的热血青年。
靖康之变的切肤之痛,推动了范浚对孔孟经典、诸子百家、历代国史的钻研。结合对社会时事的敏锐洞察,他创作出不少文道合一、经史并重、心性与事功并重的论作。检视《范香溪先生文集》可以发现,范浚的论著有阐释“天人一道”“人事即天理”的《尧典论》,以“忠信”“俭德”之“仁”为“天理”的《太甲三篇论》,“万殊一物”“万理一致”的《咸有一德论》,探究孟子“尽心知性知天”之学、天下本于“一性”的《性论》,强调“君子存诚,克念克敬”工夫的《心箴》,惟“德性是尊”的《耳目箴》,以“耻”为“入道之端”的《耻说》,过而悔、悔而改的《悔说》,以及主张“正心所以自治”的《进策》,等等。这些论、说、箴、策,都是范浚在国家、民族生死存亡时刻的沥血之作。
这些论著均围绕一个“道”字展开,这个“道”就是儒家内圣外王之“道”。《进策一·策略》中的一句话足以验证:“主道在先正心,正心所以自治也。”这句话是范浚学术思想的点睛之笔:内圣与外王贯通,心性与事功并重。这也是南宋浙东学派一以贯之的学术精神。《进策》完稿于南宋绍兴七年(1137)十一月,本欲呈送高宗。然天意弄人,就在这一年,宋高宗任命秦桧为相,《进策》进呈受阻,范浚满腔报国之志遂不得行。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正因秦桧当国,此后范浚蒙朝廷屡诏而不就。尽管如此,他还是心系天下安危、百姓疾苦和圣学传承,所以闭门讲学,把理想与志向寄托于后来者。绍兴八年(1138)冬,在离家不远处,他创办香溪书院,设帐授徒。对来学者,先教以治心养气之法,进而阐绎心性之学,推明“理一分殊”之理,又以“皇极”“大中”之道贯穿其中。物理性命之学、孝悌忠信之行,得以在浙中大地传播,远近负笈而至者甚众。朱熹《香溪范子小传》就说:“(范浚)授徒至数百人,吾乡亦有从其游者”。
“屡造其门而不获见”:
朱熹、范浚一段佳话
元代金华学者黄溍称:“窃闻吾乡文献之传,实于范氏有赖。盖自贤良先生浚,以道学倡于东南,及东莱吕氏继之,遂得濂洛之统。而北山何氏,又传朱子之学,于其门人以淑后进,于是‘婺学’大振于世。而谈者推原所自,必归于贤良先生。”这里的“贤良先生”即是范浚,由范浚开创的“婺学”遂成为浙中学术的代名词。在范浚远绍孔孟心性学,并与濂洛之学融为一体时,朱熹的“闽学”经由北山何基等的师承传递,最终在浙中实现了两者的圆融。《宋元学案·范许诸儒学案》就认为:“伊洛既出,诸儒各有所承。范香溪生婺中,独为崛起,其言无不与伊洛合,晦翁(朱熹)取之。”
朱熹一生曾三次至兰溪,寻访范浚。遗憾的是,机缘不巧,二人未能见面。范浚病逝后,朱熹无比悲痛,亲临凭吊,留下这样一段话:“香溪范先生者,实兰(溪)之望族。祖父昆季皆居显宦,而先生独辞征辟,隐居于宝惠山泉之阳,著书立说,乐道安贫。余(朱熹)尝三谒未遇,厥后再至,而先生已逝。其从子右史蒙斋,延余于先生讲学处,观其言论文章,悉本洙泗渊源,而《心箴》一篇,尤得千圣不传之秘。惜入其室而未获亲见其人,瞻仰门墙,留连不忍去。因书此以志慕焉。”范浚的《心箴》深深地打动了朱熹。
淳熙四年(1177),朱熹《孟子集注》撰成。在注解《孟子·告子上》“心之官则思”一语时,朱熹将《心箴》原文一字不落地录入《孟子集注》:“茫茫堪舆,俯仰无垠。人于其间,眇然有身。是身之微,太仓稊米。参为三才,曰惟心耳。往古来今,孰无此心?心为形役,乃兽乃禽。惟口耳目,手足动静。投间抵隙,为厥心病。一心之微,众欲攻之。其与存者,呜呼几希!君子存诚,克念克敬。天君泰然,百体从令。”为了考察范浚“心学”的来源,朱熹也颇费心力,特向好友吕祖谦求教。对此,《香溪范子小传》有记载:“初不知(范浚)从何学,其学甚正。近世言浙学者多尚事功,浚独有志圣贤之心学,无少外慕。屡辞征辟不就。所著文辞,多本诸经而参诸子史。其考《易》《书》《春秋》,皆有传注,以发前儒之所未发。……熹尝屡造其门而不获见。近始得学行之详于先友吕伯恭,庸述《小传》,以闻四方学者。”毫无疑问,《心箴》之“心学”对朱熹性理学的最终形成影响不小。
“浙学”这一学术范畴的发明权归朱熹,上引《香溪范子小传》“近世言浙学者多尚事功”云云即是例证。但他使用“浙学”一词,是在批判否定的意义上使用的,其针对的是以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以陈亮为代表的永康学派,还有以陆九渊为代表的江西之学。然而,朱熹对同时代的两位金华学者范浚、吕祖谦却保持敬意。与吕祖谦的友谊自不待言,合作编纂《近思录》、相约“鹅湖之会”即是例证。与范浚虽未相见,但并不妨碍朱熹对范浚心性之学、道德文章的认可。为范浚作传,录《心箴》入《孟子集注》足以说明一切。
“天君泰然,百体从令”:
《心箴》一篇流传千古
范浚《心箴》一文,虽寥寥不足百字,但由“心”而成为君子、达致天道,恰是儒家心性、义理学的使命所在。不仅理学家朱熹、真德秀推崇,心学家王阳明对《心箴》也赞赏有加,《传习录》中就用《心箴》的“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语来论说“心之主宰”。清代政治家曾国藩以为,《心箴》讲的就是理学的修身养性。首任两江总督时,他作《题州县官厅》:“长吏多从耕田凿井而来,视民事须如家事;吾曹同讲补过尽忠之道,凛《心箴》即是官箴。”以要求下属官吏敬畏《心箴》之言。
元明清三朝,程朱理学因封建统治者提倡而成为官方学说,《四书章句集注》亦成为科举考试的教科书。《心箴》因《四书章句集注》的不断刊刻而得以广泛流传,亦逐渐为后世推崇。明嘉靖六年(1527),皇帝御注《心箴》,与程子《四箴》注一并颁行于天下学宫:“宋儒范氏浚作《心箴》,说道:茫茫然天地,广大无有界限,而人居其中,便似太仓中一粒粟米。天地这般大,人身这般小,人与天地参为三才,有非形体而言,惟其心耳。盖心为一身之主,吾心克正,则百体四肢莫不听其使令;若心有一毫不正,则被声色所移,物欲所攻,便动与理反,岂不于人道违哉!故范氏之作《心箴》,虽是常言,西山真氏特录于《大学衍义》之中,以献时君。宋君虽未能体察,而为后世告,其致意也深,其用功也至。是予所嘉慕而味念之。箴之作本于范氏,非真西山发扬,其孰能知哉?呜呼,念哉!”时任辅臣张璁亦附和:“宋儒朱熹有言‘自古圣贤相传,只是理会一个心。’臣窃谓范浚《心箴》举其纲,程颐《四箴》列其目,相为发明者也。”嘉靖十九年(1540),皇帝又敕建“征士范香溪专祠”于兰溪,给帑春秋二祭。
清乾隆十九年(1754),浙江督学雷鋐又为“征士范香溪专祠”敬题匾额曰“婺学开宗”。光绪《兰溪县志》称雷氏之题词,“以明婺之道学由于先生,婺学之开宗,浙学之托始也”。由此可见,范浚之学,不仅是金华婺学之根,更是南宋浙学之源。除却《心箴》,范浚《性论》二篇所阐发的心性之学亦为后世学者所推崇,比如晚明时期的学者焦竑,其《焦氏笔乘》有云:“宋范浚,字茂明,学者称香溪先生,考亭尝取其《心箴》载于《孟子集注》。浚有《性论》二篇,其见地超然,殆宋儒所仅见者,特为表而出之。”
“正心所以自治”:
范浚思想的时代价值
范浚的心性之学,提倡经史并重,力主道德心性、制度事功之融合。这种治学理念直接影响了后起的婺州学人吕祖谦、陈亮、唐仲友以及永嘉的叶适,并间接波及象山心学以及明代的阳明心学、清代的浙东经史之学。分而言之,吕祖谦的“中原文献之学”,与范浚的心性之学相融合,为婺州的“性命之学”开创了新思路。陈亮的“王霸功利之论”,结合了范浚道德、事功并重的儒学思想,开创了婺州的“事功之学”。唐仲友的“经制致治”之学,与范浚以史为鉴、匡济时艰的《进策》思想相结合,成就了婺州的“经制之学”。全祖望在《宋元学案·说斋学案》中说:“(南宋)乾淳之际,婺学最盛,东莱(吕祖谦)兄弟以性命之学起,同甫(陈亮)以事功之学起,而说斋(唐仲友)则为经制之学。”应承认范浚作为“婺学”开山祖的地位,全氏增补黄宗羲著《宋元学案》时,特为范浚增立学案,可见其重要性。
范浚的学术思想不仅是浙中婺学的先声,也可以说是南宋乃至明清浙东学派的先导。在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新时代,对范浚的学术思想应做更深入的挖掘。尤其是以《心箴》《性论》为代表的修身明道立德之学,适宜进行创造性转化,进而应用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培育与践行中来,使优秀传统文化的内涵更为厚重。当代中国哲学史家陈来就援引过范浚的《慎独斋记》,论“自欺”之言以证传统文化“道德修养”思想之深刻。浙江学者徐儒宗为《范浚集》作序,径论范浚之学:“与彼高谈心性而讳言事功之学实相径庭,而为婺学之内外相济、本末并举、道德与事功兼重之学之所宗。”据此可见,范浚之学在婺学史、浙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我们应当深入研究,传承弘扬其精华,以为新时代修身立德、治国理政之用。
【执笔:省社科院副研究员张宏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