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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8版:人文世界·人物志

韩天衡:丹青问道七十春秋

  他,4岁习字,6岁刻印,35岁学画,75岁首办大型个展。

  韩天衡,自幼酷爱金石书画,从方介堪、方去疾先生治金石及印学,从马公愚、陆维钊先生习书法,从谢稚柳先生攻国画及美术理论,最终贯通书、画、印、文。

  继去年6月以来“不逾矩不——韩天衡学艺70年作品展”分别在浙江美术馆、湖北美术馆、上海中国画院和韩天衡美术馆巡展之后,今年6月17日,“丹青问道──韩天衡学艺70年特展”又在澳门艺术博物馆开幕,吸引了众多观众留连忘返。7月12日,远道而来的韩天衡出现在桐乡君匋艺术院“凤鸣探道——蒋频书画展”开幕式上,专程为弟子蒋频的书画展致辞,记者对他进行了专访。

  不逾矩不

  贯通诗文书印

  墨韵荷香,书画畅怀。70张绘画、70方篆刻、70幅书法,还有前后出版过的100多种书,勾勒出韩天衡70年学艺的清晰轮廓。

  那两幅丈二巨制的《松云皓月图》和《杨万里诗意图》尽显笔墨淋漓和绚丽色彩——水墨的清灵,重彩的华丽,两种不同的风格,从骨子里透射出文人画特有的雅致和幽远气息,给人无尽回味。

  那巨幅榜书《涛声》《不逾矩不》和《杜甫江南逢李龟年诗》充分显示了“老大努力”深厚扎实的书法功底、超人的驾驭笔墨能力和饱满的创作激情——韩天衡首创的“草篆”在古典式篆书中,大量使用草书的表现手法,赋予篆书崭新的生命活力,更富于运动感和节律美。

  “这些创作不是为了展览而刻意为之,而是尽最大可能对自己的一种激励。”但展览还是引来无数观者的好奇:展名何为叫“不逾矩不”?

  韩天衡这样解释这个看上去有点奇怪的展览主题词:孔子讲,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不逾矩”从某种程度上讲是把握到了规矩,实际上规矩谁能把握得住?尤其艺术观与艺术风格不应该静止,要与时俱进。所以他在孔夫子讲的“不逾矩”后面加一个“不”字,既要讲规矩,又不能完全被规矩所束缚,本质是一个“变”,这也是他坚持的艺术信条。

  我们从“不逾矩不——韩天衡学艺70年作品展”中通过210余件书法、绘画、篆刻艺术精品,充分领略到韩天衡不同时期不守旧、不自缚、不懈怠、不信邪的艺术创作风格和哲思理念:他的草书气势雄阔,风神洒脱,个性鲜明。古典式篆书加草书的表现手法,赋予篆书崭新的生命活力,更富于运动感和节律美;他所作国画讲究笔墨意趣,由明清上溯宋元,复又渗入时代精神,体现出洁莹、清奇、恣肆的独特风神。

  漫步展厅,人们会情不自禁地沉浸在一片水墨中,水墨松月,水墨芦滩……都特别讲究气氛的渲染。

  如果说,文人画对于诗、书、画的“打通”,扩展了画家画,而使“绘画”变得更接近于书法,那么,韩天衡对于文人画、画家画的“打通”,则使接近于书法的“绘画”更靠近了绘画。

  于是,人们懂了,韩天衡学艺70年作品展的含义:学艺和从艺,虽一字之差,但“学”和“从”天壤之别。

  70年,韩天衡苦中生乐,唯一与学为伴。往昔是这般学过来,今后还将这般学下去。唯有不断地学习,不断地吸收,不逾矩不,才能老勿自缚、老则不萎、老而弥坚、老有所得、老去无悔。

  “艺术是我的至爱,是我精神生命的支柱。”韩天衡始终怀着很纯粹的想法:就是不断地拓展自己的艺术空间,形成一个多领域的高端学术体系。

  拜师学艺

  不疯魔不成活

  韩天衡在70岁时刻印自称“老学生”,73岁时又刻“老大努力”印自勉,75岁再刻“老来多梦”……观其展览,可见韩天衡其深厚的传统功底,尤为难得的是能够做到“以最大功力打进去,以最大勇气打出来”,做到独树一帜。

  说起心爱的篆刻艺术,韩天衡眯眼陷入沉思。“我的父亲,早年象牙生意做得很大,抗战时日本人的炸弹将其仓库全部烧掉,韩家一下子变成赤贫。但父亲喜欢文化,家里还保有刻刀。”韩天衡天性喜欢篆刻,6岁时就开始刻图章。“当时人小,不知道钢刀的厉害,有一次一刀刻下去,割下一块肉来,一下子喷出了很多血。”韩天衡说,“我感到血是不能白流的,所以一定要把印刻好。”

  读书时,偏科厉害,韩天衡的数理化不行,无法按照志愿去读艺术院校,于是1956年就进了工厂。第二年,他拿到每个月60块钱的工资,可以买一些喜欢的东西:字画、印谱、字帖、石头、刻字刀,回到宿舍,就是写字、刻图章、画画,立志要成为艺术家。

  1959年,年仅19岁的韩天衡“投刀从戎”,踏上了山明水秀的温州,成为了东海舰队温州水警区的一位战士。不久,就被借调到水警区俱乐部搞宣传,这使韩天衡一下子有了大量的时间临帖摹印习画。他还借用了陆游的诗句,把自己的小小天地取名为“平戎阁”。

  “参军,是我一生的转折。”韩天衡说,那些年在温州,他遇到了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几位恩师——现代篆刻代表性印家方介堪,书法家马公愚、陆维钊和词学家梅冷笙。“天衡”之名即为方介堪先生所赐。而梅冷笙先生时任温州图书馆馆长,馆内库房收藏了许多珍贵古碑帖、古印谱,这为韩天衡打开了一扇艺术殿堂的大门。

  于是一有假期,韩天衡就会换乘两三辆公交车,花上3个多小时从军营所在的郊区赶到市区,如饥似渴地阅读古籍,然后掐着时间赶回军营。梅老看到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最后动了恻隐之心,破例让韩天衡把古印谱带回军营勾摹研读。“有几本珍贵的印谱,都是解放前用金条换来的。”韩天衡捧着这些书,如获珍宝。珍本《清仪阁古印偶存》里面竟有400多方印,韩天衡用了3个月的时间全部临完。

  “部队对军容军纪的要求是很严的,夏天也必须戴帽子、扣紧风纪扣。大热天,我一天奔波往返,回到驻地时,一摘下帽子,帽子直往下滴水;脱下衣服,衣服后背上都是白花花的盐。”在东海舰队温州水警区的4年里,韩天衡没有看过一部电影一场戏,一有时间就静心游艺于方寸之间。

  韩天衡记得,方介堪第一次问他:邓石如是清朝中期一位杰出篆刻大师,你有没有学过他的印?韩天衡答:没有。方介堪说:看你的印,跟他暗合,所以你千万不要学我,你学我,将来超不过我。

  由此警言,韩天衡没去临摹方介堪的印,而是广泛地临摹历代的精品。“后来,我的印学能够形成一个自己的体系,要感谢我的方先生。”韩天衡笑言,方先生看了他的印后,只是说:这个好,这个不好。没有进一步的分析,所以韩天衡回到军营以后,只有自己去琢磨,品读了很多古书,慢慢摸索自己的刻法。

  太阳跳出了东海,大地一片光彩。当海军几年里,看到渔民在瓯江上摇橹,韩天衡竟悟出了真正的直线条是从曲线里面来的,真正的曲线条又是从直线里面来的——直中曲,曲中直,深浅有度,左右荡漾,才是理想的线条。

  不可想象韩天衡在温州待的4年多时光里秦汉印就临摹了3000方,打下了基本功。正应那句“不疯魔,不成活”的老话,韩天衡那时候临摹刻印,每天至少几方,有时要几十方,刻得手痛颈疼,也都顾不上了。“印刻好了,得磨平了才能再刻。”那时磨石章的砂纸很难买,韩天衡就把营房里的水泥地面当砂纸。磨啊磨,等他调离温州时,那大片水泥地已经被磨得像镜面一样了。等到1964年,韩天衡从温州回到上海后,凭借其自成一家的篆刻,为刘海粟、李可染、谢稚柳、程十发、黄胄、陆俨少等国画大家制印。

  “攻艺不能以有小成而大快。”韩天衡说,艺术难的不是登山,是登天。登山只要有耐力、有时间、有体魄,不出意外总能登顶。登天比登山何止是艰辛千万倍,求知和求新要有自己的方向和定力。

  著书立说

  循矩又不囿于矩

  绘画、书法和篆刻,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三大本质不同而又密切关联的艺术类型。而当三大不同性质的艺术类型经由了名家的文化提升,也就自觉地开始了它们的“打通”追索。用韩天衡的话说:“艺术的各个学科和门类像一只大马蜂窝,如若持之以恒,把紧挨着的书、画、诗、文、印等蜂穴间的薄壁打通,必能左右逢源,产生神奇的复合化学效应。”

  在韩天衡巡展的“不逾矩不——韩天衡学艺70年作品展”上,有首次参加西泠印社展的早期作品1963年方介堪题款的“韩天衡篆刻”。年轻时多年勤奋刻苦所积累的深厚传统学养和过人的传统功底,为他后来从传统中生发的创新意识和创新能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也是韩天衡关于传统与创新辩证关系理论形成的起点和诱因。

  其实,韩天衡深厚的底蕴,来自于同时展出的他先后出版过的百余种著作,其中《中国印学年表》《中国篆刻大辞典》多种理论著作填补了当代印学研究的空白,具有开创性和经典性。

  善于思考的韩天衡,在《豆庐十论》中指出:如果不学习优秀传统,艺术必定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但推陈的本质是推新。学赵之谦、邓石如、吴昌硕,我们学的是旧吗?不是,这些都是他们当时创新、闪烁光芒的新东西。倒是学得和人家一模一样,才是旧的。推陈出新的本谛是推“新”出新,我们要推古人创造之新,出今日明日之新。

  早在1982年,加入西泠印社第3年,韩天衡受邀编写《历代印学论文选》,向西泠印社80周年庆典献礼。要知道,当时篆刻的古籍少而散,时间只有1年2个月,要编这么一本“大块头”的文选,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韩天衡清醒地意识到,这样一部文选的问世将对篆刻事业的发展起到何等重要的推动作用。他毅然接受了挑战。

  怎么办?出文选先要汇集史料,手头掌握的远远不够。1982年的盛夏,韩天衡一个人来到火炉般的杭州,晚上住在一家小旅馆里,白天到西泠印社的库房里去“扒资料”。西泠印社的库房在里西湖的一座叫“葛岭”的山上。每天清晨,韩天衡肩背着一个军用水壶,外加两盘蚊香,再带上两个高庄馒头充当午餐。因为古籍极其珍贵,“闲人不得入”,他被反锁在库房里“啃书”。“许多文献的序和跋都是讲印学理论的,很有见地。那个时候没有复印机,我只能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前人写字,多率意且卖弄,或正草隶篆,或龙飞凤舞,个别字看不准,只能依样画葫芦,回来再推敲。”谈起往事,韩天衡记忆犹新。实在忙得来不及的时候,韩天衡叫来了他的学生孙慰祖帮忙抄笔记。才一个星期,孙慰祖的眼睛就肿得像两只乒乓球。可见工作的强度了。

  经过近一年的搜集、查抄、考证、梳理,《历代印学论文选》终于成稿,这是有史以来收集印学论文最多、最精当的一部专著。

  其实,上世纪80年代初,韩天衡就写过填补相关领域空缺的《九百年印谱史考略》。他从20多岁开始读这方面的书,做笔记,从全国各地图书馆、私人藏家乃至日本、新加坡都找书来读,前前后后看过4000余种。一直到今天,凡是没有见到过的印谱,他还在做笔记。

  还有《中国篆刻大辞典》一书,他前后编了15年。撰写《篆刻病印评改200例》,把一方印从构思到完成的整个过程,由若干次“否定”到最终“肯定”的运心用智的过程一一揭示。该书短短一年就再版4次。

  在韩天衡看来,一个人对世界的认识,对艺术的追求,穷尽一生的努力和探索,也只能接近于真实和目标,岂有从心所欲?但在这接近的过程中,往往又会人为地形成这样或那样的规矩,某些规矩又束缚着人们进一步探索和发展脚步,循矩而又不囿于矩,在肯定中作智性的不屈不挠的否定,才能在艺术上从心所欲,敢于越陈规,常变常新,才能使艺术生命常青。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人物志 00018 韩天衡:丹青问道七十春秋 2016-07-15 浙江日报2016-07-1500008;1726962 2 2016年07月15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