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的姿态
吴孟婕
南方少有大片的葵园。只是偶尔见到一两株,两三株,散落在我们儿时的记忆里,从墙角、田边、树旁,羞涩地探出头来,仰望太阳。
葵花也叫向阳花。那些饱经了风霜,沧桑、黝黑,一直延伸到天际、令人一眼难忘的葵园,往往挺立在土地贫瘠的荒原里,白雪茫茫的高原上,不求索取,但从不轻易低头,扮演着拓荒者的角色。
上世纪70年代,索菲娅·罗兰在一部叫《向日葵》的电影里,穿过一片一望无际的苏联葵园,寻找她在二战中失去音讯的丈夫;一生追踪纳粹战犯的奥地利作家西蒙·维森塔尔在他的回忆录《向日葵》中发出过质问:为什么法西斯的坟墓上插着向日葵?更多时候,我们在梵高的画里看到向日葵,青嫩饱满的几朵,在有限的空间里尽情绽放。
许江却不画单枝的葵。他画众葵聚首的葵园,密密匝匝的葵束,层叠交错的葵阵。有时,它们比肩而立,像“等待最后军令的老兵”;有时葵盘被齐刷刷剪去,只剩葵杆依然挺拔傲立;
还有时盘结缠绕,窃窃私语,甚至抱头痛哭。
许江说:“葵园,是我与同龄人之间相认的‘秘钥’。”那一代人,生于上世纪50年代,曾经 “唱同样的歌,穿同样的衣服,望着同一个方向”。那段青春记忆,塑造了他们生命的底色。
如果说绘画是艺术家的生命, 那么葵即是他的肉身,或者,画葵12年的许江,自己就是一株写满了故事的“老葵”。
此刻,成百上千个葵的故事静静绽放在中华艺术宫的展厅里。有人穿过色彩浓烈的重屏,像接受了一场视觉的洗礼,心里的颜色要好几天才褪;有人走过长卷里的春夏秋冬,仿佛看到了“艺”的源头——它们背后的葵农,在画布上耕耘劳作、挥洒堆积,用无数支画笔种出心中葵园。
中央美术学院院长范迪安说,许江塑造的时代视觉的史诗,他为一代人造型立像;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刘大为说,每次许江的葵展,都是上一次的“升级版”——更丰富、更深刻,更使人激动、引人思考、令人敬佩。
许江的老师、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全山石也忍不住感慨:“许江在繁忙的行政工作之余,依然延续和构造着自己的艺术情意结,这究竟是现实生活带来的创作冲动,还是源于内心勇攀高峰的使命感?”
许江将此归功于葵——12年前的一个黄昏,土耳其小亚细亚,一片不期而遇的葵园,一下子唤起了在他心中积压了20多年的葵园记忆。从此,葵园在心中生长,画葵,成了一件身不由己、情不自禁的事。它像一粒扣——系上它,就能串起一份跨越代际、持续而持久特殊的专注、专情、专一;也像一颗钉 ——扎入火热的生活大地,锲在历史的宏大画面中,历久而弥新。
如果没有那个大地苍茫的“众神的黄昏”,没有那个示意司机停车的“决定性瞬间”,没有那场在别人眼中平淡无奇的葵园里的纵情奔跑,许江将怎样塑造他和他那一代人的生命图像?
那天下午在布展现场,问完这个问题,一旁的工作人员提醒:“许院长该去火车站了”,许江却坚持“为记者导览完再走”。于是,空旷的展厅里,我们近乎于跑地快速掠过一片片葵园,当他手指“此在即诗”的展板,回答“只要保持诗性的沉思”时,寄托隐隐,意绪昭然。
写稿时,想到许江说过,每次提笔前他会提醒自己不要过于依赖葵园现场的照片,“应该先调动脑海中经过转换的图像记忆”,于是我也闭起眼睛回忆展厅里的葵。但首先“看”到的却是两件与“手”有关的作品——一个多媒体视频,主角是许江那双劳作的手;一排排手稿展柜,里面是许江“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整理艺术创作思路”的所思所感,零星有标注重点的红线、蓝圈,写错的地方被几块修正带覆盖,仔细认真得令人莞尔。
谁说这不是葵的姿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