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己桥畔
少年谣
宁波 魏人彪
蜈蚣似俯卧在水波之上的戊己桥,在车窗外缓缓地向后退去。
这时,透过辽阔、悠邈的时空,我仿佛看到一个清瘦的少年,在积满沧桑的桥面上盘腿而坐,任凭海风挟持潮水汹涌撞击桥墩,浪花冲天飞溅。这样的情景我最熟悉不过,那少年就是40年前的自己。
这座始建于道光戊申年(1848年)、横跨胡陈港大麦塘口的四十八洞桥曾是我的乐园。中小学时代,一到暑假,母亲就会把我和弟妹送到乡下亲戚家去。最让我惦记的还是姨妈家所在的胡陈乡戊己桥畔,一个叫做西张的滨海小村。
姨妈是典型的老式妆扮的女人,头上一个圆圆的发髻挽在脑后,一件纯蓝的、或者小碎花印的盘扣对襟布衫,一块藏青色的围腰布整日系在腰际,矮小精干,和蔼贤慧,挪着一双“三寸金莲”忙里忙外,一家老小的生活起居全由她一人操持。
若是我们回到乡间度假,姨妈还要兼顾起照顾我们的责任。天黑下来时,若我们还没有回家,她会指派3个儿子、也就是我们的3位表哥满村落寻找。有一次把她惹急了,等表哥把我们带回家时,她手里恭候多时的棕笤帚就像离弦的箭一样投射过来。而夜半时分,她又会擎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到床前查看我们是否蹬掉了盖在身上的被子……
戊己桥畔,最开心的莫过于跟着身强力壮的表哥们去捕鱼。有几次,当村后的山岙像张开的血盆大口吞下金币似的夕阳,表哥们会照例到生产队开会,之后就和一大帮小伙子嘻嘻哈哈地回到姨妈的四合大院忙活开来。他们会把桐籽倒进捣臼捣碎,然后准备好水桶、竹箩、竹帘和一种叫作“钻”的工具,等到临近涨潮的时辰,赶往桥下的大麦塘口布阵。
塘口是海水进入内陆海塘的一个要塞,若捕者扼守此处,乘着潮水进塘的鱼儿是休想回归大海了。表哥们在地势较低的滩涂上用竹帘围拦起来,其他地方却用石块垒成一道坝,把“钻”一个间隔一个地垒进坝里去,“钻”口朝内,封死的“钻”尾向海。
布完阵,表哥们便就坐在岸边闲聊,看海潮在淡淡的月光下隆隆而来,过戊己桥,进塘口,奔腾作势。待到平潮,早就等候在塘里上游的表哥便将捣碎的桐籽倾洒入海水中。吃进了桐籽的鱼儿晕乎乎找不着北,海水一泄而退,它们顺流而下,有些撞在竹帘上,有些直接就钻进了“钻”里去。
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场景。沸腾的潮声中,围猎的喧嚷和呐喊此起彼落,手电筒雪亮的光柱在戊己桥上空狂舞,一段一段的竹帘前,冲不出去的鱼儿一群一群地带着水花窜出水面,银色的鱼鳞在月辉下闪闪发亮,而坚守在“钻”后头的表哥们就像戊己桥一条条中流砥柱的桥墩,一动都不动,护着石坝,护着“钻”不被潮水带走。潮水退尽后,表哥们把“钻”里的鱼一“钻”一“钻”地收入水桶,然后像打扫战场一样,一处一处地检查滩涂低洼的水塘里是否有被困住的鱼儿,直搞到弦月西斜,才担的担,抬的抬,满载而归。
第二天,表哥们将鱼分成两半,一半挑到市场卖掉,换些零花钱,还有一半按昨夜里参加的人头平分,犒劳自己。分到家的鱼便转到了姨妈手上。一部分趁新鲜烧着吃,红烧,清蒸,或者先入油锅煎一下,再撒上点盐末、姜末上笼,我尤其喜欢用自家土制的、在太阳底下晒呀晒,晒得喷喷香的豆瓣酱蒸出来的吃法,既鲜美又下饭。那时候没有冰箱,姨妈就会用一些酒糟腌着,想吃时放在大锅饭上面蒸熟了,也是好吃的不得了。还有一部分,姨妈会趁着太阳好,剖洗干净,摊在竹筛上反复晒,直到晒干,等到我们要开学回城的时候,给我们带走,可以煲汤,可以烤肉,让我们重温乡间的欢乐和美好。
更多的时候,我们还会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上山、下海,摘瓜、捉鱼,有时也会打陀螺、玩泥巴、粘知了,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大麦塘口。而我,更多的时候则会爬上近3米高的戊己桥,常常是独自一人在150多米长的桥上来回踱步,数石条,数桥洞,数远处的点点帆影。或者就盘坐桥上,看潮起潮去,浪生浪灭,想象100多年来与戊己桥风风雨雨纠缠在一起的传说和人生故事。
1976年,胡陈港被截堵,海潮就再也涌不进大麦塘了,戊己桥下只有浅浅的中堡溪水依然淙淙流过,流向碧波万顷的大海。其后,我也没有再去造访戊己桥。但少年时代那段温馨和暖的生活,仍然会时时地浮上心头,似一缕淡淡乡愁,成为我永远挥之不去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