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在我尚未出生的那个年代，一个有着英俊脸庞和挺拔身形、性情才华几近完美的军人，是六朝古都南京城里无数少女的梦中偶像。我母亲当年是医学院的青年助教，二十出头的她清秀朴实，目光纯净，在众多娇媚女孩中算不上特别出挑，却不知怎的竟然入了这位天之骄子的法眼，成为了他的妻子。想来应该是母亲那份脱俗的清纯打动了傲骄的父亲。

　　母亲从学生时代起一直担任团支书一类的职务，三十多岁已经是副局级的女干部了。或许是个性使然，抑或是她从求学到就业直至步入婚姻一直都是顺风顺水，她从不圆滑世故，习惯用善良纯真的眼光来看待所有事物，所以有时也会被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欺骗利用。每当遭遇挫折，她在愤怒委屈之余总会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我父亲，迷惑地问：“有的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啊？”父亲于是安慰她：“以后要学会智慧地为人处世，不过你可能永远都学不会的。”是的，永远也学不会，而且她根本不屑去学，所以她的心性永远长不大。

　　记得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我们家的上海亲戚用当时很珍稀的侨汇券帮母亲代购了一台十分紧俏的蜜蜂牌缝纫机，这是她心仪已久的一件大型家什，思维简单的母亲轻信了一个好友，由其在上海出差的丈夫代为提货。结果，那个女友毫不犹豫地占为了己有，而且不容分辩地硬说是母亲自愿让给她的。可怜的母亲一下子蒙了，连缝纫机的影子也没见着，就损失了一笔不小的金额和侨汇券，这种卑劣的作派是她做梦都无法想象的，为此她很沮丧，很想不通。父亲觉得好气又好笑，宽慰她说：“你呀，就权当花钱买个教训吧。”母亲下决心不再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可是没隔几年，当那人的老母亲有求于我父母时，她又不计前嫌地热情相助，还拽上了我父亲全力以赴地为那家的老太太奔来跑去地联系医院、聘请名医，甚至最后还帮助去选择墓地。老太太临终前拉着母亲的手泪水涟涟：“你们俩真是比我的亲生子女都尽心尽力啊，以往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还请多多担待。”

　　就这样，母亲怀着一颗单纯善良的心。在每次的“真没想到”过后，都会自我调节与平衡：别人怎么做那是别人的事情，反正我绝对不会对不起别人。

　　对别人尚且如此，自家人是更不用说了。作为长女，母亲对娘家诸多弟妹的照顾亦可谓尽心尽力。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她用菲薄的工资责无旁贷地担负起大弟弟大学5年的全部费用，几十年如一日无怨无悔地在精神和经济上供养父母、资助弟妹，甚至一直延续到侄女外甥辈。她的关爱还横向延伸至我的婆家，我婆母家的彩电冰箱电风扇洗衣机等家用电器小故障都是由我妈包揽过来由我爸负责排除的。这样不图回报的无私奉献，也只有我那善良率真的母亲才做得到。

　　在母亲供职的机关大院里，她的工作能力是有口皆碑的，然而由于个性简单率直，又不善于察言观色，在职场上，她总不如一些“聪明人”来得游刃有余，幸而有睿智的父亲呵护照应着，她才有惊无险地蹚过了几次较大的风浪。

　　终于退休了，早已过了知天命的母亲回归了家庭，她依然清秀苗条，依然纯真如初，她开始把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父亲身上，对父亲的任何倡议都积极响应，宛如热恋中的少女一般热情高涨地投入其中。天天跑菜市场的母亲天天都会带回各种各样的故事，或凄凉或伤感，因为她总是真诚看人且悲天悯人。所以，每当她倾情讲述时，父亲就朝我眨眨眼睛，悄声耳语道：“菜贩子经常把家养的鱼虾当野生的卖给她，她还感谢人家。”我则低声回应老顽童父亲：“可千万别打击她的积极性，伤害了她那颗乐善好施的心。”

　　母亲其实也察觉得出我们的交头接耳中有着对她善意的调侃，但她从不加理会，依然我行我素。突然间，我醒悟到，已届耄耋的可爱母亲之所以能一直保持住较为年轻的容颜和体态，正因为她的心地如孩童样纯净，心态似少女般阳光。历经了半个多世纪的雨雪风霜，仍然不世故、不势利，是多么难得的一种美德呵。我真心希望母亲——那个给了我生命的女人，天真如初，善良依旧，永远这样简单、本真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夕阳辉映中，父亲倚靠在阳台上凝神眺望，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小区花园的凉亭里有一个苗条的身影在忙碌，那是身穿白大褂正在为社区居民义诊的母亲的身影。从父亲专注的眼神中，我读出了一种缱绻，一种深情，一种依恋和牵挂。

　　墙上的光影逐渐暗淡了，一天的黄昏开始降临。我想，待母亲回到家，我一定要亲口告诉她：妈妈，你的纯真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