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苏

　　你说，坐下来，谈谈我们的校园吧。

　　四周渐渐安静。梦语般的对话。时光一点点往回走。

　　“校园里有一个池塘，就在校门进去一点点右转的地方。池塘边长着五六棵柳树，春天到了，柳枝发出新芽，然后枝条越来越长，然后就看到它们在水面上飘舞了。我们在那里无数次地玩漂水花的游戏。”

　　咯咯咯的笑声，还有蓝裙白衫青涩的你，在夜色中迤逦而来。

　　螺旋式往外一波一波扩散的水花。从此岸到彼岸，依次绽放，一朵比一朵远，一朵比一朵小。扁扁的、椭圆形的石片儿如同顶尖轻功高手，贴水而飞，姿态轻盈至极。我们欢呼雀跃，或者凝神屏息，那小小的石片儿，承载着我们的梦想和希望，我们是如此希望它们一路奋进，直至对岸的草丛。然而，它们中的每一个都很顽皮，蹦跳一会儿，便忽然意兴阑珊，在水塘中央，或者稍远一点的地方毫无预兆地就终止了表演，随后，仿佛集体赴一场约会，一个个井然有序地先后扎进水的怀抱。

　　“我最多能漂出8朵水花，你最好的成绩才6朵。离对岸还有一大截。”

　　“有一次，漂着漂着，就错过了上课铃声。然后，老师让全班同学一直站着等我们，高招，阴招，借刀杀人。”

　　“你怎么可能比我漂得更好？记忆一定出现了偏差。”

　　好吧，那梧桐树下的乒乓球赛呢？水泥桌子，砖头做的界限，树上经常有毛毛虫掉落。我们的一次次对抗。我的弧线旋球，你总是用神出鬼没来形容。在那里，你一直喊我师傅。

　　“有这样的事吗？你抄我作业，数学考试瞄我卷子，你跟一个男生偷偷恋爱，你们在学校前面的小山上约会。周末还一起在学校自修。你说他的眼睛真亮，像星星，我就记得这些。”

　　空气中传来阵阵栀子花的香气。小男生，白衬衫，蓝裤子，白球鞋。他安静地坐在树下，看书，朗读，他在操场上跑步，身姿如同一株迎风而长的小白杨。安静的周末教室，他坐在第四排最后一个位置，我坐在第一排第二个位置，我们埋头在各自的作业里。我们去春游，在山下的小镇上，他大大方方地把一碗馄饨送到了我手上。腾腾的热气掩饰了少男少女所有的羞涩。雨季的一天，我踏上一截绿皮火车，独自奔向另一座遥远的学校，站在车门口，我向他使劲挥手，而后泪流满面。

　　时间仿佛静止。长长的沉默。

　　“还记得那些老师吗？”你又问。

　　怎么不记得？细脚伶仃的物理老师，他用一管口琴吹开了声学部分的教学，我只是记不得他吹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是”北国之春”罢了。他总是喜欢故做潇洒，常常将额前的头发狠命地往后一甩，一有空闲，又爱用五根手指不停地梳理头发，他说，这是保持头发乌黑和大脑敏捷的最好办法。他看上了校长女儿，我们总看到他像个诗人那样徘徊在那位姑娘的窗前。

　　化学老师，我们的帅哥，他的舞步和球技多么让人惊叹啊！他美貌的女友隔三差五就会和他在校园里牵手漫步，即使我们发出最响亮的呼哨和尖叫，也无法阻挡他们幸福的招摇。他有一个神奇的小木质篮子，里面装满各种各样的烧瓶试管，他用它们给我们上演一场场的惊变——

　　“蓝色的硫酸铜，猩红色的高锰酸钾，吱吱吱泛出滚滚热浪的碳酸钙溶解反应，化合价，置换反应，元素周期表，惰性气体……不过，时间为我保留的，只剩下这有限的几个印象了。”

　　“前天，我又梦见班主任了，他打的三分球依然百发百中。”

　　“有没有梦见他发飙的情景，拿一截粉笔头狠狠砸过来，然后又旋风一般旋到那开小差的同学面前，像拎小鸡似的就把他给拎到了后面？”

　　“没有，打完球后，他就给我们上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他一直在那里朗诵，一直……”

　　一排平房。白墙，黑瓦，屋子前一小块空地，两个花坛。一个栽着冬青，另一个也是冬青。四季葱翠。屋子内，是琅琅书声，是粉笔叽叽喳喳滑过黑板的声音，是笔尖在作业上唰唰唰的行走声；而课间的空地上，满场欢歌笑语。

　　我们曾经的天堂，她穿过岁月，此刻，再次清晰地站在了眼前。

　　“下课，同学们再见！”

　　“老师再见！”

　　……

　　难以抑制的感伤。时间已经改变了一切。

　　一个工厂。加工各类大理石，还有花岗岩。厂长室，人事科，市场科，切割机终日发出刺耳的声音，粉尘高高扬起，各种各样拎着皮包的人进进出出——现在，那里就这些了。我去过，你去过，我们都去过。再也没有操场，池塘，教室，老师，琅琅书声，甚至我们的校名也在并校大潮下，销声匿迹……

　　如同水滴落进大海，如同生活淹于生活，我们的校园，似乎从来没有在那个地方出现过。所有的曾经，就像一场梦，在今天都已成了无凭无据的自说自话。

　　夜色越来越深，四周消失了似的沉寂。

　　“走吧，很晚了。”你说。

　　慢慢地起身，离开，我们一点点融入灯火辉煌的街市。过去，无论虚实，再一次被我们抛向了过去，不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