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田佬自述
周华诚 整理
我十六岁开始犁田。那时候是在队里的畜牧场。
文凭?没文凭,小学文化。1975年、1976年,我爸管着村里的畜牧场,我从小就去帮着家里放牛。每天都放牛。早上牵出去吃草,傍晚又牵出去吃草。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没跟牛分开过。年年养牛。
再大了些,除了养牛还犁田,四五十年都没有歇过。
我早就不想再养牛了。可是没得办法。我家里有实际困难嘛……走不开。如果走得开,我也进城打工去了。
我一年犁田一百二十亩左右,现在价格是一亩二百四十元。总共就是不到三万块钱。
最早时候,犁田一亩的工钱是八块钱,后来涨到十七块,二十块,五十块,七十块,一百块,一百四十块……
往年的说法,犁田这个活儿,人是一个工,牛是两个工。
现在呢,你算算:一个人上工地做小工,一天也能拿两百多块钱。
犁田不光是犁,一年到头,你要服侍着牛。每天牵出去吃草,要割茅秆,冬天要喂谷糠、白菜。
学犁田,打头(开始)就难。怎么难呢?
比方说,犁的深浅你都掌握不好,犁的路线直不直也难把握。刚学的人,一条沟起得歪七扭八,没法看。
耖田最难,耖得平不平?要平,就得花工夫下去。
清康熙《耕织图》中的耖田场景。拐弯抹角,也是最难的。没有经验的人,就犁不好。
我们耕了《天工开物》上的犁田场景,《天工开物》上的耙田场景。
几十年,一趟过去,一趟过来,再一趟过去,就把几个角落头都犁过了。
生手上去,犁到最后就剩下中间一块田,哪怕多兜十几个圈子,田的中央,还是有一块犁不清爽。每次都要“起犁”,调头,累死累活。
有好牛,光是犁,不耖不耙的话,一天能犁四亩田。牛不好,那就吃苦了,牛梢打断十根都没用。
教牛崽,也不容易。教牛一般要四五个工。三个人:一人拉绳,一人扶犁,一人牵牛鼻子。
今天教,明天歇,后天教,大后天歇。这样有个喘气时机。日日教,人累,吃不落。碰到顽的牛崽,你气都弄失了(意思是“累极”)。顽皮的牛崽,牛梢打去打去,它就是不使力。
人家说,对牛弹琴,弹琴牛是不懂的,牛口令,他会懂。有的牛跟了十几年,了解你的脾气,知道你要怎么走,它比你还机灵。让牛听你指挥,要怎么叫牛知道?
耕田时,耕田人反手(左手)牵着牛绳,拿着牛梢,右手扶犁,开始起步。
耕田时,犁头一插,牛梢一挥,喊一声“嗨”,牛就四脚用力,头低低的,拉起犁往前走。
一畦出头,等到转弯向左,耕田佬就唤一声“崭”,牛绳一拉,牛按人意向左转。
如果要向右转,就要喊声“辟”,同时用牛绳对牛拍一下,牛就乖乖地向右转了。
如果叫牛停步,拉一下牛绳,喊一下“挽”,牛就停步了。牛听得懂耕田人的口令,一切行动听指挥,这是起码的。
头道田,三月尾巴上要打秧,开好犁。到了四月,就要插秧。这个时候,犁、耙、耖,三样家什,都要上场了。
犁田的程序一般是:两犁,两耙,一耖(犁两遍,耙两遍,耖一遍)。
现在价格:不在东家吃饭,一亩是二百四十元,要吃饭,二百二十块一亩。
一般来说,东家把田包给你犁,除了犁田,还要免费帮他犁地。
比如说,栽番薯了,东家会来叫你,那就去给他家的地翻一道。最打头时,有一只母牛,三只崽。牛牯养了四年。牛牯太吓人。
一头牛,一般养十六七年。养一头牛,一万六七千元,会耕田,好牛,两万多元。
好多人,把牛卖了。卖了干嘛,杀肉。我的牛不舍得卖。
犁田时节,我把一只小小牛,拉去杀肉了。养不住,小牛崽顽皮。
现在种田成本高,犁田,雇人栽禾,一百元一日。还要肥料,治虫……种得好,才有六百五十公斤。种田没意思了。大家都出去打工。
我用的一把犁,用了三十多年。一把铁犁。犁田,是个苦差事。比如说,落雨天,瓢泼大雨,我一身尽湿,没工夫回家来换衣服,身上冰冰冷。犁田时,我都是穿蓑衣的。雨衣不便,也不透气,闷。蓑衣好。现在蓑衣可能也买不到了。
(节选自《下田:写给城市的稻米书》一书,略有删改,口述者系常山老农马岳云,生于1959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