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温州画家36年的西行漫记
丝绸行旅 缤纷画卷
本报记者 刘慧
36年前,因借读了《中西交通史料汇编》一书,温州人谢振瓯举家迁居西安。尔后的岁月,便一次次地朝着这条漫漫长路西行。个中充盈着历史地域、人种族群、图腾崇拜的千年奥玄尘纷,令他动念画出了工笔长卷《丝绸之路》。36年后,当“一带一路”热潮迭起时,这百余件精品集成的画展首次在温州博物馆亮相,自今年5月底开展以来迄今的一个多月里,观众蜂拥,好评如潮。
展览现场,谢振瓯高兴地告诉记者,今年9月,他还将应邀参加在西安由文化部和陕西省政府主办的“第二届丝绸之路国际艺术节”,他的《丝绸之路》画展同时将在陕西美术博物馆与全国观众见面,面对扑面而来的一系列荣誉,谢振瓯往事如烟,历历在目。
且行且记:
回望汉唐气象
“好贵,4毛钱一个晚上,住不起,我还是继续上路吧。”那是1979年,年仅36岁的谢振瓯脑子一热,举家北上,且说走就走。
“我多想带上装满梦的行囊,牵一只骆驼去那风沙弥漫的远方;我多想沿着遥而又远的古道,寻找我梦中的大漠敦煌……”谢振瓯从瓯江出发,乘长途大巴,到金华转火车,数天后晃荡晃荡到达心中的大唐胜地——西安。然后,背着干粮,徒步上路,拦车、拼车,坐过无数趟毛驴车,穿越河西走廊一路向西,抵达他梦中的艺术世界——敦煌。
首次远游的谢振瓯带着对汉唐文化深深的向往,杭州、南京、开封、洛阳、西安、天水、兰州、敦煌……一路45天,毕恭毕敬,边行边记边画,体会“渭城朝雨浥轻尘”的一身泥点和“暮云空碛时驱马”的惊悚,尤以在西安、兰州、敦煌逗留最长,重点于历史、文化、地方人情风俗,还有对壁画、泥俑的细细观察和临摹。
披星戴月,风餐露宿。痴迷的谢振瓯流连在西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墓石雕群中,在天工与凿痕、顽石与艺术的天人交混中体察石头里的生命涌动。在古汉民族雄强遒劲与原始野性粗犷、浪漫的工艺饰件上,体悟一种造型,一种纹饰,一根线条,刻镂着的一个时代的勃勃生机、气势和力度。他甚至越过当年的边塞烽燧,去寻觅古匈奴民族的文化遗踪,从中揣摩中亚草原游牧文化与中原农耕文化之间数千年的碰撞与交合。
河西走廊,以至于广袤“西域”,在别人眼里,飞沙走石,戈壁荒漠,遥不可及。但在谢振瓯眼中,却是一条通往大美的艺术之道——因了丝绸之路,他人生的艺术追求逐渐地由外在之美向内在之美转移,这种转变全面地反映在他的艺术行为中。比如,对生活切入点的改变,当他再度遨游丝绸古道时,不再是去搜求“繁”与“盛”的证据和素材,而是用审美情感去体验鲜活的、现实中的唐代边塞诗式的苍茫旷寂。
江南钱塘雨夜,与谢振瓯对坐,从那本泛黄的日记本中,寻找他当年追寻丝绸之路的蛛丝马迹:
——由明铁盖山峡草原转上石头城古迹,感触良深。1300年前,蒲利国乃中国境内之丝绸之路最后一站。此处海拔近4000米,温差大,风雪无常,不长蔬果,空中多鹰、鸽、鸦,又有橙嘴鸦盘旋于古堡与戈壁上。
记得第二次去敦煌,西行两月。行囊中,谢振瓯带着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感触良多。于是乎,他便有了“三僧画”的构想,但到完工前后却花了整整10年时间。就像下围棋的第一子往往是试探,其实这一子多半是出自无知,而最末一子置上后,便毋须再顾念曾经了,因为已经“经行”、“经略”了一路风情。
一路向西,穿越再穿越。千秋远望,谢振瓯发现那条未尽的丝绸之路,一直续写和改写着世界文明的错综纷繁。于是,30余年的采风路上,他收获了笔下的《丝绸之路》《长安西市图》《大唐伎乐图》《唐玄奘荣归长安》《鉴真东渡》《空海入唐》《丝路风情系列》《山川河岳系列》和《锦绣文章系列》为代表的创作画稿,还有那一路经行的一摞摞写生册和“字不成章”的《日迹簿》。
且行且画:
踏上丹青之旅
36个风花雪夜,36载春夏秋冬,漫天的沙漠戈壁竟如此绚烂地绘在了他的浩翰长卷《丝绸之路》上——呈现在温州博物馆的百余件画作,涵盖 “开远篇”、“长安篇”、“西域风情篇”、“山川河岳篇”、“佛教传来篇”、“锦绣文章篇”和“永嘉消息篇”七大系列。
漫步展厅,面对长卷,谢振瓯惊讶自己的“耐烦”,竟然会画这么多以牵驼、行路、灌饮、送别、向火等等为内容的画图,而且多着意于苍凉情味的营构。画中的人物既无英雄般的夸饰,也不作落拓者的感伤,而只将他们作从容自如状,去承受该干啥干啥的奔波,使其平淡非常,周而复始,如毛驴之转碾台。正是在这平淡非常之中,暗示着生命的坚韧和内心不息的牵挂。“也许是因为我自己也有过太多的夜行赶路、旷野拦车、投宿骡马店大地铺的经验,才明白什么是一席之地。”恍惚中,谢振瓯仍然时时流连那一支蜡、一盆水、一瓶白酒、半倚行囊对饮平分的满足感。
一年春节,谢振瓯和几个朋友相约去陕北安塞看元宵节社火,在峁塬深处的高家沟村分户借宿吃“派饭”。白天看塬上“千人腰鼓”,激动于震天鼓声和弥天的尘土之中。黑了夜看祈求五谷丰登、人畜平安的“转九曲”,民俗祭祀。清晨,下坑出窑洞下的川道上,凿冰取水洗漱,时正雪晴天开,川道上积雪平拥着旱柳,冰窟中潜流淙淙,春寒的风是沁骨的凉,放眼望去,喜鹊起落,“快雪时晴”呼吸之间透明极了。
这幅早在1983年采风的历史风情画面,就被谢振瓯绘在了长卷“丝绸之路之二长安篇”中——《大唐伎乐图》以叙事唐长安中元节,兴庆宫花萼相映楼前赐民大酺,与民同乐诸部齐上,百戏纷陈的那片歌舞升平景象。“由于丝绸之路的畅通,世界各大文明的融合,又因了此画作于1984年,正值改革开放之初,全中国可说是群情高昂。”即感悟于历史的豪迈情怀,又受时代精神感召,谢振瓯兼容并蓄了举国盛尚唐文化之博大豪雄,并借以抒发那一代国泰民安的历史豪情,以及那般开放交流的宏大襟怀。
“然而《长安西市图》就很难概莫其全,大了概念空泛,细了又不免琐屑难详。”于是谢振瓯又埋头于浩如瀚海的唐诗中,收集唐人咏长安的篇什;在诸如《太平广记》、《酉阳杂俎》类唐人笔记小说的星散无序中,搜检阅读感悟1400年前大唐长安的市井俗尚。
谢振瓯信奉,作为历史题材创作,定格画面就要史料故事具体确认,不得模棱。于史料文字中条理出事件和人物来构思演义。在创作那些历史题材画作时,他潜入历史时空的纵深处,去仰望苍凉的大漠城垛、考寻西海固塬上的古“萧关”、探迹古朔方所泛指的鄂尔多斯草原、描摹3000年不死的胡杨树……考查一个鞍镫、一柄长戟、一件头盔、一个胡姬的灌饮浆壶、乃至一个匈奴的铜带扣……历史在眼前鲜活了,同时也鲜活了艺术直觉。《丝绸之路》《长安西市图》《大唐伎乐图》《唐玄奘荣归长安》《鉴真大和尚图》《空海入唐》就是对中华民族活力的激活和文明提升的证悟。
且行且思:
拼接历史碎片
推开谢振瓯位于钱塘江岸的三楼书屋,令人惊叹:那堆积如山的资料和实物,“我急需助手,是要那种能死心踏地热爱艺术的。”36年来,丝绸之路于谢振瓯,是心向往之,是一个人的持久苦旅,是独自之于俗世平常的宁静,这些丹青画卷,无不出自于他对大汉盛唐气象的高山仰止,出诸于他丝绸之路上对多重古代文明交互沉淀的探询。
为了这份“心向往之”,这位年过七旬瘦弱的长者,前些天已是第九次踏访“丝绸之路”敦煌段,不过这次不是一个人的苦旅,他还带来了一群同样对丝绸之路“心向往之”的中国传媒大学艺术创作院的师生们——身为该校的客座教授,谢振瓯在莫高窟、在榆林窟、在阿克塞展开了系列的学术考察,师生们在鸣沙山下的月牙泉边燃起篝火。
就像当年心血来潮说走就走一样,如今的谢振瓯带着数十年间在丝绸之路上的探寻和发现、以及还来不及整理的大堆“故纸”画卷,安家杭州,打算下半辈子安心问学。
当年的勾描记述决不是云烟过眼。“这是一本1953年的出版物,自上世纪60年代初,舟车万里,天南地北相随50多年,指示我的速写训练,就这样磕磕绊绊走到今天。”谢振瓯说,今天出版物浩如烟海的图像时代,哪一本画册不比它精美而彩色。而且今天是网上下载,打印又是何等方便,但保罗·贺加斯的《希腊速写》依然是他的珍藏。
“真是很珍贵!在丝绸之路上的追寻与探究,使我知道唐有十部乐,仅清、燕二部为中原本音,余者皆四方来献的伎乐,其海量的吸纳和包容,显示了汉唐盛世的雍容和博大。”谢振瓯感言,正是有了丝绸之路上的朝圣者,这条100多年来尘封沙埋的漫漫古商道,才重新让全世界各色人等回望历史,共享文明,重温和谐。如今,丝绸之路作为东西方融合与交流的对话之路,以其为人类的共同发展作出的重要贡献而成为跨学科的学术大宝藏。
纵横万里,上下千年。“我的收集和发现,仅仅是大漠戈壁上的一粒沙尘。”在谢振瓯心中,如珍珠之尊贵的丝绸之路唤来的震惊世界的“东方学”、“敦煌学”的热才刚刚开始。“丝绸之路”这一个人的作业课题,既是于历史依依的回眸,又是对未来远远的瞻望。
比如,这一路上人种族群的大迁徙:月氏人,匈奴人,突厥人,回鹘人,蒙古人自东奔驰向西。希腊人,阿拉伯人,雅利安人,粟特人,自西席卷而东,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他们变化着地域的格局和推动着历史的发展。
又比如,佛教传来,这代表印度智慧的宗教,首次用希腊化的艺术手法确定了佛陀的庄严形象,用吐火罗文详记了“如是我闻”的经文佛典。而且从生活态度、思维方式、心灵向度的多元,大大地丰富了中国人的生活,并弥漫出文化艺术和生活细节的观念变化——岂知简单的“世界”一词,就是唐时从梵语佛经翻译进汉语的词汇。
再比如,历史上的草原文明以不断地相挠,冲击互动着中原农耕文明。综此种种的悠悠“远望”中,我们欣慰地认识到中华文化的包容,融合而精深博大,也明确了中华文化必须坚守的刚性立场,并引以为旷代的自豪,更欣喜如今当下“一带一路”的重新提出。
更令谢振瓯骄傲的是,2014年6月22日,在卡塔尔多哈举行的第38届世界遗产大会宣布:由中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三国联合申报的“丝绸之路”项目成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横跨欧亚大陆的古代文化交流之路,同时成为世界文明包罗万象的共同历史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