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相辞
■郑委
一条瘦溪流将村子隔成了两半,一半为东岸,一半则为西岸,如此称呼,觉得这溪流近乎于流动着的湖泊,横隔村子的溪流为畔路坑,它发源于大尖山东面山脚,而后一泻千里,穿透村庄。可以想见,一个村子因为这高山流水之缘故,好比那山歌对唱,彼此有着地理上的合适相离,而心却都揣着软绵绵的情意,令情分愈发地珍重和善意,平添了“一轮明月,两岸相隔”的意思。
村庄落在山的腹部上,踏实而稳重。村中老屋居多,从高处往下望,灰瓦白墙自不必说,单是老屋门窗的框口,于远处而望,好似那庙前半坐着的狮子张着口,只看着前方不说话,如此这般,有了文气的威武,似乎在吐露着无尽的话语。倘使可以再仔细瞧时,忘掉这岭下的几幢屋子,村庄就呈现出了它的古老寓意,两侧房子由村头段呈半圆弧形往里缓慢收缩,至一处房子节点断然收梢,因为房子的高低不同,整座村子如同一颗凹凸无致的爱心。可以想象的是,倘若在深冬时节,大雪笼盖这心形村子,恰是王昌龄笔下: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好的风光和好的寓意是只可以去意会,不可以被言传的。
村中老宅不能算是精致,然而亦是有他的气场,像是好人家中途式微,可是那与生俱来的气韵,不管到何时,都不会变得俗气,他依着自身的血统反而养出了他的淡然和朴素。村人指一处倒塌掉的古宅于我,道那是村中顶好的屋子,我寻路而上,过清巷。巷子两旁皆是石头叠加而上,借着岁月他有了自己的凝重,青苔过面,是他最好的妆容。巷子极静,彼时阳光涂抹于此处,自己心头全无思想,惟觉那每块石头却有了自己的情感,旧时巷弄里你来我往,说简单的话,做简单的事皆浮现于前,而阳光却依旧是当年照着先人的阳光,年年相似。刘禹锡过金陵写: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是这样的物是人非,那过去的是人,留下的是寂寞,先是空荡,而后便是满溢的伤感。可正是因为有这般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才教人世的物有了他的命与他的情。
老宅只留废墟,而门庭上的梁却还架构着,门头侧的水竹把阳光切得碎碎的,光影散在门台前,很是新鲜,门台里头横亘着这座房子的骨骼,站在那里仿佛还能闻见某一个深夜,这座宅子轰然倒下的声音和身影,像是一头巨象自然老去,便尘归尘,土归土。可老宅终究是老宅,即使他倒下,亦有他的气势所在。我立于门前不能离去,思绪杂而不乱,我是郑姓,其分支源于郑山,系卿字辈,与郑山郑氏辈分的字一样,皆同出一源。
村人说,当年大办食堂时,食堂置于老宅中,很是热闹。在他眼底,滚下的石头重新回到墙体上,腐烂的木头伤口愈合升到梁上,瓦砾破镜重圆坐在屋顶,杂草退回地下,门面从炉火里跳出站上门台。
村中依旧留着许多时代痕迹的标语,那样火一般的光阴如今已随水东去,门板的部分字迹亦已隐去,隐去的部分是一个燃烧的时代,隐去的部分是一代人化在胸中的丘壑、火焰、雷电和月光。
恰如那东西两岸的相望,隐去的部分,都在练习温柔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