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锵石板声
■章柠檬
有一种记忆,会让我疼痛,那是因为我把太多的爱丢在了那里,我永远回不去,也永远抹不掉。有时夜里,我恍惚听见远处传来“锵锵锵”的凿石声,那些记忆便会汹涌地向我蔓延,我逃不开,是什么淋湿了我的眼,我又幸福地看见了我的故乡——长屿。
每个清晨,我都在咿咿呀呀的板车声中醒来,石乡的家家户户,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出门,男人们背着长长短短的铁凿、铁锤,女人们拉着空空的板车,前前后后地走在窄窄的村道上,石乡的每一条村道都是用石板铺成的,时间久了,有些石缝松了,有板车经过时,会发出“空空”的声音,像老人轻缓的咳嗽。这些古老的村道,何尝不是历经岁月的老人,在多少个严寒酷暑、晨曦微露的清晨,目送着石乡的子女出工、上学。
我母亲经常在被窝里搂着我说:“你多幸福呀,我们村有几个孩子一醒来就可以叫唤父母。”我闭着眼睛在笑,笑我的幸福,也笑他们的幸福。他们是我的小伙伴,他们的清晨是孤单的,也是幸福的。他们可以早早地起来玩,可以相约到一个被窝说悄悄话,可以自己煮红薯当早餐,然后把买早餐的钱偷偷省下来。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身为石匠的父母们,为什么只有等到走出村口,走到大马路上,才开始碎碎地拉话,他们默契地想多留一会儿宁静给村子,是舍不得把睡梦中的孩子吵醒。
我的父母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工薪阶层,这并没有让我骄傲,反而令我遗憾,因为这注定我和小伙伴在生活内容上有许多交错,一个8岁光景的孩子,是多么重视集体认同感。我甚至想在别人问起我父母职业时,能大声地说谎“我爸爸是打石头的”,因为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在我看来这简直是石乡孩子的一种自豪。
每天的午睡是我最不能容忍的,因为我的父母不是“打石头”的,我没有理由逃出家门,而他们会背起一个大水壶,换上球鞋,然后三五成群、一路叽叽喳喳地赶到大桥头——推石板去喽!
这个大桥头是石矿到码头必经的、最有坡度的一座桥,是最考验力气的地方。那时没有手机,一般都约定在中午1点左右,那是夏天太阳最猛烈的时候,孩子们从不迟到,只会提前,有时只需等上10分钟,有时却要等1个多小时,石板出矿没有准点。这桥头真有点像现在城里的校门口,接孩子的父母从来都是安静、耐心的,只是在这里,换着了一批接父母的孩子,一批十来岁懂事的勤劳的孩子。他们站在桥头时不时地踮起脚尖朝同一个方向望,他们会准确地找到还在很远处吃力地推着满车石板的父母,他们会奔跑着迎上前去,以最快的速度站在母亲的另一侧,什么也不说,低头就推,竭尽全力地和父母亲一起把石板推到码头去卸。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小伙伴们曾经是多么羡慕我能睡一个完整的午觉,他们说自己不想睡午觉,只是想给辛劳的母亲一个可以宽慰的借口。
每个午后开始,连着黄昏,村子里永远回荡着一种声音,“锵锵锵”、“锵锵锵”,在树荫下,在井边,在稍微空旷的院子里,在村子的角角落落,一批轮着一批的石匠坐在石板上,低着头,用细铁凿把一块块凹凸不平的大石板凿得方方正正、平平整整。敲下来的碎石块会被及时收走,待到黄昏母亲们忙完工回家,她们又开始围在一起拿起一把小铁锤,把一堆碎石块敲成一颗颗略为均匀的小石头,孩子们也会来帮忙敲,石乡的孩子从小就知道,不光大石板可以派用场,小石子也可以造房子、铺路,也可以换钱,总之石头是不能浪费的。“锵锵锵”、“锵锵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无处不在、百听不厌的锵锵声,是石乡的旋律,是石乡孩子共同的摇篮曲,它摇着我们入睡,也摇出了我们甜美的梦。
多少年后,每当我一走进家乡的石板屋,我的耳畔就会响起轻轻的“锵锵锵”、“锵锵锵”,像投入了母亲温暖的怀抱。
每当节假日,大人们会领着孩子上石矿看看,长屿最大的石矿叫双门洞,其实就是两个很大的矿洞。那时石矿就是石矿,是祖祖辈辈到这里采石头、运石头,谋生的地方,它不是旅游风景区,不是你隔着护栏,轻轻松松慢慢走、慢慢看的游览区。我被婶婶的手紧紧地拽着,离矿口仅一米就不能再靠近了,我往下看,完全看不到底,下面只是一层白茫茫,不是烟雾,是飞扬的石灰。我只觉得手心在冒汗,心往上飞,都不知道怎么呼吸了。顺着洞壁,我看到一个个坚定而执着的背影,远看,他们仿佛被粘在洞壁上似的,细看,才会发现这些石匠腰上绑着粗粗的麻绳,麻绳是从更高的洞口垂下来的。他们的脚稳稳地踩在几乎垂直的洞壁上,一手拿凿,一手拿锤,小心而有力地对着洞壁一“锵”一“锵”地挥舞着。他们没有头盔,没有口罩,我看不见他们面对洞壁的表情,但矿洞里此起彼伏的锵锵声告诉我,他们从没害怕过,他们有使不完的力气和勇气。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他们真的可以被牢牢地粘在洞壁上。虽然整个洞内都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石灰,但我依然能找到几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我的大伯、那是我的二伯、那是大林叔、那是小勇哥……
多少年后,我一直都不能忘记这个画面,仿佛在见到它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什么是长屿人,我们的父辈们是带着怎样的烙印走到今天,才真正拥有一种自豪——我是长屿人。
在我准备离开家乡,去城里求学的那天,大娘拉着我的手说:“丫,听说我们长屿要被开发成旅游区了,你以后有出息了,也得回来看看。”我用力地点头,那愿景会很远吗。
后来,听说村里好多石匠都得了当地俗称的肺石病,就是石灰吸多了引起的,怎么治都治不好,我大林叔就是其中一个,没过几年他就离开了我们。
后来,听说又有石匠在采石时摔了下去……这样的事对于长屿人来说不足为奇,村里一阵唏嘘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后来,听说长屿人不再采石了,他们开始尝试做羊毛衫生意,而且越做越好。与此同时,一批象山来的石匠承包了长屿的石矿。
再后来,长屿真的被开发成旅游风景区,石矿终于停了,长屿再也没有一个石匠了。以前的双门洞换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长屿硐天,硐内漫天飞扬的石灰消失不见了,装上了灯光,装上了护栏,铺上了水泥,铺起了石阶,种起了花草,一片干净、明亮。
现在,我偶尔会陪外地的同学去参观长屿硐天,去听一场岩硐音乐会。他们看到的是神奇的硐天风景,而我感受更多的,是这坚固的石洞里回荡着多少岁月的沧桑与温情,他们感叹着岩硐可以传递如此美妙的音乐,而我却透过这浑厚的交响乐,清晰地听见久远的“锵锵锵”、“锵锵锵”,那已是刻在我生命里的音符。
(作者为台州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