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里蕻
金华 潘江涛
每逢毛笋上市,便特别念想妈妈腌制的九头芥咸菜。
“九头芥”是磐安俗称,知之者恐怕不多。但若叫它“雪里蕻”,江浙百姓几乎无人不晓。因为雪里蕻简称雪菜,是江南农家的普通食材。
在汉语中,“九”是虚数,如九死一生、九牛一毛、九九归一等等。“猫有九命”,比喻猫性灵动,不会轻易死去;“菜有九头”,也是寓意明了——即使遭刀割、被盐腌和水煮火炒,它依然保持生命的“清脆鲜香”。尤其是在运输落后、反季节和大棚蔬菜尚未出现的年代,九头芥既饱眼福,又享口福,是冬天农家菜园的独特风景。
平心而论,雪里蕻比九头芥富有诗意。“蕻”,是蔬菜之“茎”,有茂盛之意。雪里蕻,一如其芳名,愈是长夜劲寒、风雪交织,便愈能催生梅花情怀。而事实上,它只是一种朴实无华的蔬菜——深秋播种,初冬移栽,细碎的网状叶子碧绿如玉,浓郁绵密,成片生长。无论近观远瞧,都像一抹葱绿的春色点缀着寂寥的旷野。
腌菜之法,各地大同小异。“一法整腌,以淡为佳;一法取心风干、斩碎,腌入瓶中。”(《随园食单》)父亲健在时,腌菜之类的家务都是家母一手操办的,也有“洗”与“不洗”两种。
立冬之前的雪里蕻病虫少,晒瘪之后不洗——抖一抖泥沙,拣一拣杂草,整株平铺在砧板上,撒一把食盐,搓揉出汁水,一层层地码到肚大口小的甏里,层与层之间,码一些切碎的生姜、辣椒。压紧,捣实,直至微微出汁;再压紧捣实,倒扑在盆子里——磐安、东阳叫扑菜,兰溪、建德叫倒笃菜。十天半月之后,用保鲜袋扎实甏口。
从清明开始,甏里的雪里蕻会随着夏天的到来而得到充分的发酵。撕去封口,但见雪里蕻颜色黄亮,取一株,洗一洗,满屋都是沁人心脾的乳酸香。炎炎夏日,无心吃饭,但如果有雪里蕻作伴——无论是烧汤,还是赋味,似乎专门为了搭配那碗粥,抚慰那只胃的。“陈久愈佳,香能开胃,最益病人。”(《随息居饮食谱》)袁枚也说:当三伏天而得冬腌菜,物贱也,竟成至宝矣。
立春之后开腌的雪里蕻,先洗后晾,尽量切短,长了塞牙。拌入辣椒,装菜入缸,放一层菜,撒一层盐。如此反反复复,码到缸口,捣一捣,再扣入三二块大小适中的青石。期间,渗出的汁水不仅湮没石块,还使腌菜与空气隔离。半月开缸,腌菜颜色碧绿,亦有特殊的鲜香。
蕨菜炒雪里蕻,是一道春日家常菜。将鲜蕨在沸水中汆去涩味,先炒一炒肉丝与辣椒丝,再倒入蕨菜和雪里蕻爆炒,加少量清水煮一煮,让蕨菜充分吸收雪里蕻的鲜香。出锅前再撮一把蒜叶,以添一抹绿色。
到了暮春,剥一盘新鲜的蚕豆豆板,把雪里蕻用凉开水浸泡去去盐分,挤干切碎。先大火热油烹炒雪菜,再下豆板煸炒。对此,有的菜谱建议加少许高汤吊味。我却以为,雪菜清脆,蚕豆新摘——天生丽质难自弃,何须画蛇再添足。
雪里蕻既能独立成菜,又能做个“百搭”,其辛香浓郁之味,与其他食材或炒或煮或炖,皆不失其鲜,像雪菜黄鱼、雪菜肉丝、雪菜豆腐、雪菜茭白……都是中餐的名菜名馔,即便与卑贱的豆腐渣相搭,也能成就一款“雪花菜”。《续冶城蔬谱》说:“每取芥荪用盐水烂煮,有清香,略加麻油,冷食尤妙。其次伴肉品亦佳。腌可御冬,藏至明春,瓮中腾酸香,作淡黄色,味益别致。”
家父离世多年。年届耄耋的母亲蜗居老屋,孤身一人,也就不再腌菜。还好,在家谋生的众多亲友都有自种自食的菜园,每每回家探母,车兜里总少不了青菜萝卜番薯之类的土产,但捎带最多的还是九头芥咸菜——吃了这家带那家,味道皆不如母亲的咸菜腌得好。
母爱虽能影响个人味觉,但绝不是决定因素。现在想来,母亲的腌菜之所以香鲜,是因为她有自己的坚守。譬如,用作腌菜的坛坛罐罐必须无水渍无油污,甚至不能盛过老酒,倘若不专,咸菜很容易发酸变腐。还有,菜入阳光,才有味道。大凡腌菜,她都要先晒一晒。
晒是除湿,和水分相关。老妈说,豆酱、酱油、腊肉、酱鸭、咸鱼等等腌货,都离不开晒,而且越晒越香。新割的九头芥尽管青翠碧绿,水灵鲜嫩,但它有筋骨,不怕晒。晒透了,腌菜才爽脆,有嚼头,还不易烂。即便吃不完,想尝一尝霉干菜的滋味,还得用“晒”。
晒,是一种态度。官员晒财产,明星晒恩爱,都是好事。平头百姓晒什么?腌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