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江北慈城半浦村的古老渡口与浓浓书香—
古渡旁,书箱沉甸甸
本报记者 陈醉
区委报道组 吴红波 通讯员 王翰
历史上,京杭大运河畔分布着众多古渡,如丈亭渡、河姆渡、城山渡、邵家渡,宁波江北慈城半浦渡口就是其间并不宏大的一个,旧时也不过可泊三两船只而已。
半浦渡口古称“鹳浦古渡”。古时,它占据交通要冲,姚江上游的货物和客商在此上岸经营和转运,连接古镇慈城与姚江上下游商贸,同时也生发滋养了“半浦”这个渡口小村,亦如许多依水而生的古村落一样。
渡口人家,水波依依,天低江阔,这一切似乎没什么特别。
直到,三四百年前的某年某月某日,渡口运来一船一船黄宗羲大师的珍贵藏书;直到,渡口畔建起一座开放的藏书楼,藏书5万余册,可比拟天一阁;直到,渡口人家也沾染上浓浓的书香韵味,缔结严格的家训家规,这个古老渡口畔的才华与不凡,才渐渐显现出来,历久弥新。
走进古渡、古村,与乡人聊天,我们仍能清晰地触摸到一个古老的渡口和藏书背后发生过的那些事儿——
渡船上的“书箱”
年过半百的半浦村村民徐国军一大早便候在了半浦渡口那艘破旧的渡船里,等待需要摆渡的村民。
半浦渡口是运河两岸为数不多的活渡口。不远处,就是杭州湾跨海大桥南连接线工地,对岸即为鄞州高桥。
放眼望去,南北渡埠都设有供人歇脚的亭子,渡口处以巨型条石砌筑成宽达4米的接水斜坡。岸边还幸存一完整的引渡标志——高3.2米的天灯石柱,矩形断面的石柱上置飞檐石龛,典雅古朴。旧时石龛内以菜油点灯,夜间照明,兼具夜航引渡的功能,现在已改装为电灯了。
渡口的时光是悠长的。
摆了60年的渡,徐国军记得,最忙碌的时候每日有三艘渡船一刻不停地穿梭两岸,渡客近千人,都是梁弄、高桥的渡客肩挑山货来这里赶集的,只不过而今只留下他一艘船了。
每天一早,徐国军只要把村民送往对岸的高桥等地上班,晚上去接回来,中途偶尔运送个把“掉队”的村民,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空闲的。
现在的寂寞,是无法想象当年渡口的模样的。渡口从清咸丰年间正式通航,距今150多年历史,站立岸边的一块清代《义渡碑示》所述,渡口由世居半浦村的旺族郑氏家族捐田建造,是不收渡资的义渡。曾打造三艘渡船,雇工分撑,昼夜轮流以利行商往来,并重筑南北两岸埠头、船夫住屋和夜航引渡的天灯,好不阔气。
可是,渡货、渡人的繁华并不是老渡口骄傲的传奇,它的故事真正开始于一只“书箱”。
大约康熙年间,黄宗羲在余姚黄竹浦的老宅走了火,他遗留给子孙的诸多藏书损毁了大半,子孙也无力再打理剩下的残卷。当时,远在半浦村的郑氏家族子孙郑性恰是黄宗羲的再传弟子,其祖父还是黄老的同窗好友。
郑性得知后,星夜赶往余姚,亲自把残书收罗了起来。也就在这个半浦渡口,一只只书箱被搬运上船,把一船船书运回了半浦村,也运回了小村源远流长的文化命脉。据说足足有三万余册残书,分成了好几批次才运输完毕。
“或许是为了纪念这件大事,或许是因为此后赶来一睹黄宗羲藏书的秀才文人太多,渡船也染上了些文气,很多船上都会摆上一只书箱,藏几本书,供往来的乘船客翻阅。”徐国军说,这个习惯沿袭了许久许久……
村庄里的“书箱”
渡船上的书箱是一时的,可在这个渡口古村里,沉甸甸的书箱曾经在整个村庄风流绵长。
67岁的郑家永是半浦村郑氏家族的子孙,家族传承到今天,许多人已经搬离村庄,就像年轻时的他一样,可是几年前,他回到了小村。
郑家永回来并不是要安享晚年,他说,他要寻找村里共有的那只失落的“书箱”。
“说是‘书箱’,实则一座藏书楼,一段藏书文化。”郑家永说道。在他父辈时,这种藏书文化深入每户家庭,仅他家里就有上万册的藏书,其中不乏珍贵的绝本。像他家收藏的《四库丛刊》一套就有三千多册,即便在那个年代能收藏齐全的人也是屈指可数的。
“还记得一次,哥哥把书拿出来晒,收进去时,发现这部《四库丛刊》少了一本,吓得脸都铁青,可见当年家族对书的珍之重之。”不过,郑家永说,与整个郑氏家族的藏书来说,他家算是“小门户”了。
《四明谈助》称半浦“有郑氏世家,藏书最富”。
这所说的就是世居半浦村的郑氏一族,传到郑性一代时,家族已有两万余册各种藏书。再加上郑性用渡船运回的3万册黄宗羲遗留的藏书,最高规模时,家族藏书达到5万余册,可比肩范氏天一阁的藏书规模。
康熙年间,为纪念黄宗羲和郑氏祖父郑溱,郑性修建起一座私家藏书楼,名为“二老阁”。
二老阁的盛况记载于书页上:二层楼歇山式建筑,面阔三间,阁前有明堂,阁后有清池,围墙北面建有一亭,栽竹木花卉。二老阁楼上中间一间依嘱供奉着黄宗羲、郑溱等神位,左右两间庋藏着黄宗羲的著作,楼下是郑溱的著述。
当年的二老阁或许比天一阁还要有名气些,因为天一阁只有少数主人家的好友才能进得去,而二老阁对外开放,四方学者访求黄宗羲的著作,纷纷来到半浦,使其在学术界享有盛誉,也使半浦古渡多了学者的身影。二老阁的缕缕书香,由此散播到宽阔江面之外更远的地方。
可惜的是,几经变迁的二老阁在1943年被其后人拆除变卖,历时200余年的著名藏书楼散为云烟,如今只剩下院落里的一口井、一口池塘。
逝去的历史,在郑家永的心里留下了一段空洞,他虽然没有能力重建二老阁,可是他想要把这段历史保留下来,他相信终有一天,“书箱”会重见天日!
心里头的“书箱”
实体的“书箱”一时难再建,可是在郑氏子孙的生活里,书脉的余温依旧起着作用。
80多岁的郑效荣早已不生活在半浦村,远迁到了江西。不过,身上的郑氏特征鲜明得很,僻如,吃饭时,他总是身体挺得笔直,看起来像个军人一样一板一眼,离饭桌一个手臂的宽度,哪怕生病再不舒服,也从来不会整个身体趴在桌子上。
藏书之家,书香门弟,沉甸甸的“书箱”落在最平常的生活里,便是严而又严的规矩、家风。
郑效荣回忆道,小时候,父亲对他的教育是非常严苛的。比如,如何用筷,要求就有十几条,不能筷子插在饭里,不准用筷指人,不准用筷子自敲、敲桌子、敲碗盘,不准用筷子在菜盘中乱挑乱翻等等。家庭成员要做到不过筷、不分心、不偏食、不打闹、不边吃饭边喝水、杯子不能倒放、不能当众训斥孩子……
“当年我背过的家风家训足足有168条,如今还深深地烙印在心里。”郑效荣说,对郑氏的子孙来说,这些潜在的影响力,便是“书箱”留下的宝贵财富。
不过,郑效荣、郑家永等等老一辈的郑氏子孙还是等得着急了。
“时光变迁,那些条条框框已经丢失了不少,只偶尔在家谱里有些零星的记载,更多的年轻一辈郑氏子孙渐渐淡忘了那股书香。”郑家永等人从几年前开始,便着手整理起半浦的书香文化。
郑家永每天起得比渡口船工还要早,清晨4时,他准时开始整理厚厚的文献资料,缺了哪部分,便到处去寻访。“我到过北京、去过海外,一点点地找当年流散的郑氏子孙,收集他们手上存有的老资料。”这样,每年他要贴补进去七八万元钱,这对一个退休普通家庭来说,算是笔不小的开支了。
“还有很多资料没有拿到,像我们郑氏有一本家谱据说藏在北京图书馆,我去了几次都没有查找到,我不死心,过完年还要飞去找一找。”郑家永说道。而在这个普通的郑氏子孙自觉自力复兴文化的过程中,我们更多看到的是旧时书香留下的余音未了,这亦是一种文化的觉醒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