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乡村建设需要梦想,但更需要践行者”
“真正的故乡是自己心之所在,要生活于其中,就近地保护它”
“地方的魅力,事实上是由于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魅力而产生出来的”
宝溪实验:再造魅力故乡
——一个浙江山乡与国际视界的真实对话
本报记者 邓国芳 江晨 市委报道组 鄢鸣 潘枫
“咚咚咚,当当当……”龙泉宝溪乡溪头村,夯土为墙的声音,穿越清澈的宝溪,回荡在浙闽赣边界的山谷。由11位国际建筑大师设计的18栋竹建筑,主体结构即将收尾。
溪中拾取的鹅卵石,垒成墙基;山上砍来的毛竹,搭成外墙;龙窑废弃的匣钵,装饰墙面……那些残喘留存的乡土文脉,那些即将消逝的乡土记忆,被国际建筑大师们小心翼翼地拾掇起来,浓墨重彩地刻画于竹建筑的构造中。
这是全球首个在地性的竹建筑双年展。“场所精神—乡村建设”,是11位国际建筑大师共同遵循的核心设计理念。更为独特的,是这些奇思妙想的建筑,将永久地留存在这片青山绿水之间,化为宝溪乡的珍贵财产。
从设计、奠基到建造,一年多间,建筑设计、乡村设计、酒店旅业、文化艺术……不同行业和界别的专家学者,都慕名而来,观看这场开放在乡间的建筑盛宴。而有人来了后,心就不曾离开。
“为何是龙泉宝溪”
龙泉宝溪,距上海650公里,车程8个多小时。一年来,葛千涛先后带过上百个朋友来到宝溪。当汽车在龙泉蜿蜒险峻的乡村公路奔驰,宝溪却还在看不见尽头的山谷深处时,葛千涛总会听到这样的疑问:“为什么是龙泉宝溪?”
上海,南昌路209弄5号,葛千涛的“文艺院落”,隐没在繁华都市里。这是片安静自在又透着浓浓理想色彩的天地。收藏室里,随意地陈列着设计时尚、工艺考究的陶瓷作品。龙泉青瓷,赫然在列,诉说着他与龙泉的渊源。
“艺术院落”的门口,有面展览墙,呈现着国际竹建筑双年展项目的概况。国广乔治、西蒙·维列、安娜、李晓东、杨旭、马儒骁·卡德纳斯·拉韦德、隈研吾、前田圭介、Sook Hee Chun、Madhura Prematilleke、武重义等11位国际建筑大师,陈述着每件作品的内涵,和它对宝溪的意义。
国广乔治,美国建筑师协会会员,既负责溪头村一座传统青瓷作坊的改造,又是本项目的联合策展人。他说,希望他改造的建筑,能代表当地乡村生活的永久品质,也希望通过国际竹建筑双年展的举办,弘扬乡村特色,创造更多就业机会,吸引年轻人回流建设家乡。
从策展上海春季艺术沙龙,到举办上海国际陶瓷生活艺术博览会,奔走在文化创意产业前沿的葛千涛,一直在寻求更接地气、更能连接古今、更加触动中国文化发展的基点。他迷恋钻研宋代文化,也希冀那种开放、奔流、繁荣的文化胜景再现于当代。
2009年9月30日,龙泉青瓷传统烧制技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成为全球第一也是唯一入选的陶瓷类项目。那年,在龙泉举办的青瓷宝剑节上,自称前来“游学”的葛千涛,与龙泉青瓷的发源地——宝溪乡相遇了。
“我曾经臆断,中国正经历人类历史上未曾发生过的造城建镇运动,在一系列的‘创新’中,历史保护或许只是遥远地方寄予的思念,我们似乎很难做到保存居民的集体记忆和地方特色,让居民自觉参与社区建设,而这一切,都在我龙泉游学中被彻底地颠覆了。
这里现存的7座龙窑,就像一种精神守望,搅动了我的心湖。说到溪头村,村干部、村民无不自傲,乡长说这里除了3户人家,个个都懂青瓷烧制技术。而与当地市乡两级领导的交流中,我真切感受到了他们复兴古老龙窑、重振青瓷文化的渴望,和从历史、地域、文脉探索乡村未来发展的决心。”
这是2010年,葛千涛在“人类非遗龙泉青瓷巴黎展”手册上,亲笔写下的两段后记。“中国意境”,把龙泉青瓷推向世界舞台的重要时刻,他用了这4个字。而这4个字,也最终成为国际竹建筑双年展落地后,宝溪要向世界表达的声音。
“垃圾能弄干净吗”
2009年的龙泉宝溪,因为青瓷传统烧制技艺被列入“人类非遗”,开始逐渐为外人所知。此前,因为山高路远,年轻人大多外出闯荡,这个龙泉青瓷原料紫金土的供应地和烧制技艺的发源地,已变得空心和颓败。村中7座古龙窑,亦静卧在乡野,沉睡于历史中。
大山之外的上垟,在经历各种塑造后,成功打响“中国青瓷小镇”的品牌。但偏远的宝溪,青瓷艺人却不断外流。村民大多种灵芝、香菇、木耳为生,因为要碎木为屑做菌棒,当地阔叶林生态破坏严重。周义泉来到宝溪当乡长后,就一直在探寻它的转型发展之路。
也就在那年,葛千涛在黄浦江畔,感知着“后世博时代”的焦虑。那些秉承生态、环保、可持续建筑设计理念的国际建筑大师们,想要寻找一种比世博会更为长久和落地的方式,来传播“低技术”设计,发扬“场所精神”。可他们发现,疾速奔跑的中国城市,已无法为这种实践提供空间和时间。
站在龙窑前,看着龙泉青瓷传统烧制技艺的传承人,在一番庄重的仪式后点燃窑火,葛千涛陷入了深思。黑灰色的浓烟,掠过苍翠竹林,滚滚升腾而去,浸染着乡村纯澈的蓝天,壮观而又激昂。他仿佛触摸到1000多年前,这个古老山乡鼎盛的青瓷时代:它为何会衰亡,残留的文脉,就这样消逝吗?
显然,周义泉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两个原本没有任何交集的人,突然变成知音,热切交谈起来。在离开宝溪时,葛千涛突然留下一句话:“周乡长,如果宝溪的农民能把院子打扫干净,把垃圾清理好,我就把国际竹建筑双年展放在这里。”
于是,宝溪便有了台湾设计师王惠民进村,和溪头村998位村民共同描摹美丽乡村的后续故事(详见本报2012年12月18日17版、2013年7月9日18版的报道)。
再来宝溪,葛千涛惊诧于眼前的变化。道路两侧,是稍加堆砌、排列整齐的大块鹅卵石,已成为乡党委书记的周义泉骄傲地说,这都是村民自己建造的;村头建起了公园,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八棵树的记忆”;引活水进村,家家户户前都有别致的庭院景观,垃圾早已消失不见。
“地方的魅力,事实上是由于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魅力而产生出来的。”葛千涛说,他被宝溪乡民这种“手工精神”和文化自觉所折服,也感念于当地政府对乡土建设的重视和执着,坚信这就是国际竹建筑双年展的最好落脚地。
后来,这个常年行走在中国文化高地的上海艺术家,成了半个宝溪人。他践行诺言,于2013年年初,带着国广乔治等11个国际建筑大师来到宝溪。他们走近静默的老龙窑,探访废弃的青瓷作坊,和当地村民聊天,共同挖掘这片土地的记忆,并把“宝溪元素”融入竹建筑的设计建造中。
“没有围墙不行吗”
18栋竹建筑,就坐落在宝溪的北岸,与古朴洁净的农居隔溪相对,亦和当地的山水融为一体。作为本届国际竹建筑双年展的总体规划师,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的杨旭,不仅参与其中两栋建筑的设计,还为这组建筑群落找到了延展生命的未来。
接待中心、公共陶艺工作坊、竹坞·餐厅、陶艺家工作坊、传统青瓷作坊、当代青瓷艺术馆、精品酒店、艺术酒店、竹产品设计及研发中心……每栋建筑,都是“从宝溪的土里长出来”,也根植于当地的乡土文化,和乡村的转型发展。
直到今天,主体建筑就要结顶,这里依然是个没有围墙的工地。隔着宝溪,村民在溪边小道散步时,都会看上几眼,也会在路过时走进去,看看那些独特的建筑,到底是怎么造起来的。“你看,这栋建筑又重新造了。听说圆弧的墙体,施工很难”、“同样是夯土墙,牢固度要高几倍,是黄泥、石灰、水泥和沙子混合起来的”、“那栋以后是青瓷陶艺工作室,这栋是酒店,这栋是青年旅舍,以后宝溪热闹了”。
宝溪,的确热闹了起来。
今年7月24日,看到国际竹建筑双年展的消息,四川大学美术学院的研究生蒋丽,慕名来到宝溪,就立即决定留下,把毕业设计锁定在这里。“村庄整洁干净、设计精巧,村民对建筑透露出的自豪感,这让从遂宁农村走出来、藏着复兴故乡梦的她深受震撼。
把宝溪当成“第二故乡”,蒋丽大胆实践着自己的乡村设计梦。3个多月来,她不仅担当着竹建筑项目的“监督员”,还免费为溪头村改造出谋划策,为宝溪乡校和龙泉三中做校园景观和功能规划设计。她说,从宝溪的实践看来,复兴衰落的乡村,并非没有可能。
“85后”主创建筑师朱峰,毕业于浙江大学,是浙江绿城六和建筑设计有限公司的设计经理。在能俯瞰竹建筑群落全景的山坡上,他找到了一栋废弃许久的老屋,并热切期盼着能成为这座老房的“梦想改造家”,打造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农家书院”,向山谷里的设计大师们致敬。为此,他正借助媒体力量,去募集改造资金。
或许看到了当今建筑设计应该回归的本源,和设计改变乡村的强大力量,他还以宝溪披云山脚下的200多栋农居为蓝本,联合更多高校设计团队,发起一场乡村设计大赛。“中国的乡村建设需要梦想,但更需要践行者。”他说。
当越来越多的智力涌入宝溪,越来越多的人把梦想安放在宝溪,这片乡土,不再如昨日那般贫瘠无力。
翠花家溪边的老宅,就在竹建筑的斜对面,此前已空置多年。这个从福建嫁过来的能干女人,从人来人往中嗅到了商机。在葛千涛的鼓励下,她决定把溪边的老屋改造成民宿。为此,葛千涛还当起免费设计师,时常忙碌到凌晨,“不累,很惊喜看到这种变化”。
或许是不想重复回到“为什么是宝溪”的疑问,不久前,葛千涛写下了一篇充满感情与思考的策展人语——
“在中国,宝溪乡的历史就是一部梦想史、美学史,它穿插在不同时代的维度之间。在当下,这条脉络依然延续着。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历史——我们都有一个故乡梦,再造魅力故乡,这是我们共同的精神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