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质朴如梭的女人
一种复兴土布的情结
一段苦乐交织的旅程
一方沉寂乡土的生机
一把梭,编织斑斓岁月
本报记者 邓国芳 实习生 张刘芃 通讯员 卢伟星 叶小平 叶尚蓉
30年前,磐安窈川乡川二村,溪流边的木屋大院里,“咔嗒咔嗒”的织布声,总在午后响起。母亲手中,梭子来回穿行,牵起一排排丝线,凝结成一幅幅五彩斑斓的图案。
那种清晰有力的声音,那把质朴无华的梭子,那双勤劳粗糙的双手,那些厚实温暖的土布,深深地印刻在了一个女孩的心里,也在不经意间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女孩的名字叫郑芬兰,1975年生。新世纪初,她在杭州开创了首个以土布为主要设计元素的服装品牌。与此同时,酷爱驴行的她,历经10余年时间,踏遍大半个中国,用瘦小的身躯背回1286把形状各异的梭子。
不久前,她在杭州创办的3个土布生活体验馆同时开馆,1286把梭子成了馆内最有意义、最具亮点的珍藏。然而,令她遗憾的是,来自浙江本地的梭子目前只寻觅到50多把。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遗存在浙江山乡的梭子,或被当作柴火烧毁,或置之阁楼渐渐腐化。
作为最年轻的省级民间手织布工艺非遗传承人,她的梦想,是用那些穿越古今的梭子,复兴浙江山乡沉寂的土布技艺。于是,她决定背上行囊再次出发——
壹 老宅里的机杼声
几近荒芜的老宅里,郑芬兰巧遇正在编织彩带的老人潘秀光。就在那部小小的织带机上,一双纤细的手和一双粗糙的手,为了织就一个美丽的花型,有了不需要言语的交融。郑芬兰说,她的心愿,是通过复兴土布,让山乡的留守妇女,找到全新的人生。
寻梭的首站,是郑芬兰的故乡——磐安。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在素有“群山之祖、诸水之源”之称的磐安,早年,家家户户都有织布的传统。郑芬兰的母亲,就是能同时使用8个踏脚板的织布高手。一家六口的衣物,都是母亲双手织就的。
穿过一方清澈的池塘,黄香珠家的两层小楼,安静地坐落在村庄里侧。狭窄楼梯连接的阁楼,就是黄香珠的织布天地。一架老式的织布机上,5把穿着棉线的梭子安静地躺着,磐安织女的时光在这里驻留。
我们的到来,让小小的阁楼里,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她毫不保留地打开箱柜,拿出压箱底的土布毯子、围裙、荷花被和麻袋,交给郑芬兰看。当听到郑芬兰能细数每件物品的织法和作用时,黄香珠仿佛觅到久违的知音,兴奋地诉说起每块土布的历史。
麻袋、围裙、荷花被,在磐安,这是婚嫁中必备的3件宝物,意寓着“婚姻和美、早生贵子”。山乡女儿约定婚嫁后,做母亲的就会亲自为儿女们织就这3件衣物,和着结婚当天的嫁妆,一起来到夫婿家中。
黄香珠万万没想到,在物质条件丰裕的今天,还会有人追寻着古老的土布而来。临走前,她从织布机上解下一把梭子,交到郑芬兰的手中:“你懂,你带走吧。”郑芬兰感动万分,还买下黄香珠存放了几十年的一床老旧荷花被、一块围裙和一只麻袋以示感谢。
东川村,磐安寻梭的第二站。“东川人,东打洞,西打洞,洞也打不通,肩膀打个肿”,据说,在磐安,只要说起东川村,人们就会告诉你这样一个略带揶揄色彩的打油诗。东川旧时偏僻,大山阻隔了交通。上世纪80年代起,村民就想尽办法打隧道,但先后失败了数次。而今,一条笔直的东川隧道,把原本两小时的通县路程缩短到了15分钟,东川人的生活境地从此改变。经济的发达,让带着历史生活印记的土布织造技艺逐渐退出山乡。
村中寻访时,路经一座长满杂草的老宅,恰遇67岁的潘秀光奶奶在织彩带。老人年轻时学会织布,是个能干的家庭妇女。儿女常年在外,一部小小的织带机,就是这位老人的留守时光。看到彩带上的精美花型,郑芬兰暂停了寻梭的脚步。斜阳下,一双纤细的手和一双粗糙的手,为了织就一个美丽的花型,在织带机上有了不需要言语的交融。
车子驰骋在乡间公路,郑芬兰拿出标签,写上“编号:1287,主人:磐安深二村黄香珠”等字样。“一世一把梭,一梭一世界”,郑芬兰说,每每寻觅到梭子,她都会小心地编号、备注,记录下梭子背后的那些人、那些事。
寻梭,寻的何止是梭。那些模糊的乡土记忆,将随着梭子走进杭城展馆,为更多人所知。
贰 带不走的梭子
紧水滩的高山上,长满青苔的木屋里,一部江南罕见的腰机和饺形梭,瞬间吸引了郑芬兰的目光。嗜梭如命的她,相信自己会给梭子最好的归宿。可梭子的主人——老农龚仁章却坚定地告诉她:“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父亲的遗物,哪怕放着也好。”
郑芬兰玩梭,很多人不解。
梭子并不珍贵,很多农家都有遗存。制梭的木头亦寻常不过。
在浙江,逐渐告别农耕时代的乡村,正历经着老旧物件去留的挣扎。被搁置在偏屋或阁楼的犁、箩筐、凉帽……在风雨飘摇中渐渐陈腐。只是,偶尔回到老屋,依然是不会再用又舍不得扔的纠结。
郑芬兰如痴如醉的梭子,藏着她与它的故事。比如她先后4次进藏,从中国偏远的藏区农村,背回65把形如牛角的“牛角梭”、“羊角梭”。为装下梭子,她甚至扔掉了行囊里的常备药物。
抵达云和后,多方打听,才知在紧水滩水库库区深处的赤石乡,海拔650米处的大山上,有个名为担布坑村金光山的自然村落,那里或许还保留着织布机。
坐轮渡穿越库区,一条蜿蜒狭窄的盘山公路,引向背后的绵绵群山。云和是典型的小县大城。在城镇化脚步催促下,大部分山区百姓都已洗脚进城。这条陡峭的山路长满了杂草,面包车艰难前行。安全起见,我们决定下车步行。
梭子的主人——在县城打工的龚仁章专程赶回。父亲遗留下来的织布机,就放在厅堂的门口。“这是腰机!”郑芬兰激动不已,“我在云贵川等地见过,却不知浙江也有。”她说,这对研究浙江的土布织造历史很有参考价值。
龚仁章告诉我们,父亲龚仕林24岁时,从邻村学会织布,还买了台织布机回来,开始编织麻袋等农具,以为家庭多些收入。说话时,眼里尽是对父亲的敬意和思念。
细心的郑芬兰翻出了一把饺子形的梭子,如获至宝,激动地跳了起来:“尽管梭子只是一个部件,却也刻着鲜明的乡土印记。比如江南的梭子多为船形,西安等地则为饺子形,而西藏地区多是羊角、牛角形。云和深山藏着饺形梭,值得去探究原因。”
郑芬兰希望好好整修这架织布机,放到杭州展馆里,龚仁章的脸上写满了沉默。他说:“这是父亲的遗物,不是钱的问题。”郑芬兰一再说服,但龚仁章坚持留下它。
出库区后,我们又来到石塘镇横山头村长丘田下自然村。在79岁谢德恩老人家的老屋阁楼,郑芬兰找到了两台残缺的腰机和一把小巧的饺形梭。老人说,织布机是爷爷遗下的,已有百余年历史。
但当郑芬兰提出希望带走织布机和梭子时,老人婉拒了。他说,30年前父亲最后的时刻,就是在织机上度过的。82岁的父亲白天还在织布,晚上却突然离世。此后,家人一直珍藏着它,留作念想。
云和一日寻梭,郑芬兰几无所获。回县城路上,她一直念叨可惜,可又喃喃自语:“也不能强求。”她又说:“我一定会回来的。”
梭子最好的归宿到底在哪?是不是进了展馆,让更多人看到土布的这段历史,就是最好的结局?还是让它安静地躺在山乡老屋,去告慰龚仁章大叔、谢老人的心?
寻梭,寻的何止是梭。一把梭,一世情。又或是,爱,不是简单地占有。
叁 犁壁漈的约定
高山上,雨留人,人更留人。在海拔824米的犁壁漈,面对善良淳朴的畲乡人,看到保存完好的梭子,郑芬兰流下了激动的眼泪。她说,犁壁漈就是她一直想要寻找的地方,这个地方不仅会成为新的土布基地,更会成为她的一个“远方的家”。
寻梭第三日,抵达畲乡景宁。
这是此次寻梭之旅的最后一站。两日马不停蹄地奔走,主人公郑芬兰已有些疲惫。或许还惦念着云和之行的遗憾,她变得有些沉默。
10余年驴行,10余年积淀,这个逐渐将土布工艺发扬光大的非遗传承人,已在临安和云贵川地区建立了3个土布织造供应基地。那些基地,都是她当背包客时,偶然间相逢的成果。正因如此,她常感慨地说:“驴行能让我找到灵感。”
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和消费习惯的改变,千万种古老的手工艺开始没落。身为手织布技艺的非遗传承人,郑芬兰不断改良织造工艺,在设计上巧妙融合传统与现代,让原本又粗又硬的土布,变成了环保时尚的家纺和衣物。与此同时,她发出去的土布订单,让偏远山乡的留守妇女拥有了致富发家的能力。
景宁郑坑乡犁壁漈自然村,孤悬于海拔824米的山坳里,是个迄今为止依然保留着浓郁畲族气息的古村落。村庄因有个形似犁壁的瀑布而得名。全村9户42人,都是钟姓后代。村民们勤劳热情、世代耕种。小山村对文化的追求和保护,带给了我们3天以来最大的惊喜。
“85后”钟建明,是犁壁漈走出去的首个大学生。大学修完旅游管理专业后,这位回到县城工作的小伙子,一直惦念着家乡发展。他在县城开了家线上线下相结合的“远山畲歌”农特产开发店,专打“犁壁漈”的品牌,带动村民致富发家。
刚进村,村民钟聪良就拿出了自家保留的“扣”和“梭子”与大家分享。畲族的织布梭大都细长,长度可达40厘米。曾在机杼声中长大的村民看到这些老东西,忍不住开始手舞足蹈,七嘴八舌地说起长梭在丝线中来回穿梭的样子。
这时,雷兴梅拿来当年自己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拦腰”。拦腰类似于围裙,蓝底红边,系带的花纹繁杂多变,每个都与众不同。她说,这是畲族姑娘给心上人的定情信物,新婚当天,新郎还会把拦腰系在自己的腰上,意味着要和新娘一生相守。
犁壁漈感动我们的,还有一个叫钟振华的16岁男孩。幼年时的一场高烧,让他的听力受损,而哥哥22岁时因尿毒症去世。他的父亲,不仅倾尽财力为孩子配了助听器,还送他到丽水特殊学校求学。这个原本腼腆闭塞的男孩,在特殊学校中找到了方向——钢笔绘画和毛笔书法。他展开的长长画布上,是美丽的故乡犁壁漈。
与世隔绝的村庄,淳朴善良的畲人,在这样的安宁中,钟振华专心致志地学习着、创作着。他清澈的眼神,诚恳的态度,苦难的身世,瞬间“俘获”了郑芬兰。郑芬兰说,她要借助自己的力量,为这个孩子请到好老师,还要带他走出大山,走得更远。
高山上,雨留人,人更留人。郑芬兰和钟建明坐在长凳上细细长聊。她说,希望村里的妇女能重新把织布机架起来。她一直在寻找一个地方,除了是土布织造基地外,更是一个“远方的家”。离村时,她再三与村民约定:“我一定还会再来。”
寻梭,寻的是梭,叩开的,却是一片乡土尘封的记忆,和它蕴含的生机与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