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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9版:人文世界·阅读会

不会长大的男孩

  特约编写 潘城

  【一】

  克里斯托旺·泰扎,当代巴西最重要的作家之一。1952年生于巴西拉热斯,年轻时曾在剧院、商船工作,在欧洲非法打工,还曾做过钟表匠。作品逾13部。2004年凭小说《摄影师》荣获巴西文学院最佳小说奖,2009年被巴西《时代》杂志评为百位最具影响力的巴西人之一。他于2007年出版《永远的菲利普》,在巴西引起极大反响。这本书几乎囊括了巴西所有重要的文学奖项——巴西文学最高奖雅布提奖、APCA奖、圣保罗文学奖等。并进入2012年国际IMPAC都柏林文学奖决选名单。

  这本书讲述了一个年轻的父亲和他患有“唐氏综合症”的儿子,那些关于生命中的脆弱与失败,自私与羞耻,以及更多悲欣交集的时刻。比起疯狂的痛苦与爱意,他更喜欢诙谐的柔情蜜意。他为儿子取了一个骑士般的名字——菲利普。菲利普的发育十分缓慢,也无法理解时间,像是被永远地留在了童年。然而在他的描述中,这种状态竟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诗意……

  《永远的菲利普》其实也是泰扎的自传体小说。对于作者来说,这本书是相当私密的文本,因为作者的儿子就是“唐氏综合症”患者,这个话题他搁置了20多年才终于提笔涉及。此书一经出版,立即在巴西引起热烈的反响。《永远的菲利普》一书中充满了父子之间微妙而艰难的情感体验,这个带有自传色彩的亲情故事感动了全球无数读者,已翻译为8种语言。

  【二】

  小说以第三人称的形式写出了一对父子的内心成长史。刚刚获得稳定生活的作家,意外地生下一个患有“唐氏综合症”的孩子。对这个“失败”的孩子,作家既恐惧、羞耻,又深感怜惜。小说以两条叙述线索展开,一条是父母引导下孩子艰难的成长,一条是作家对自己动荡的早年生活的追怀,尤其涉及到上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西方世界经历深刻变动的历史。

  父亲早在大学时代就立志成为一名伟大的作家,但文学的道路却异常坎坷。还未从文学院毕业时,他总是喝很多酒,放声大笑,漫无目的地阅读。他的文章全部堆在抽屉里没有去处。他曾经参加过一个戏剧团,如今他每年还会去那里拜访一次,那是他童年梦想的延伸,他借此寻找往昔的美好时光,却只是徒劳。男人成长于上世纪70年代,习惯凭直觉去解决问题,并为自己的特立独行感到骄傲。许多年后,他也许会用冷漠的口吻说:人很难重生。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迎来了生命中的重要时刻,成为了父亲。这本身就是一次蜕变,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育让他懂得作为父亲他应该为孩子付出,同时他又在思考一些伦理问题:这孩子是谁?与我有何相似之处?我究竟选择了什么?如何让个人自由主义精神与野蛮的自然天性相协调?个人自由主义精神使得西方发展进步,而野蛮的自然天性导致一系列事情发生,让我最终面临今天的局面——当上了父亲。卢梭抛弃了自己的孩子,想起这件事,他觉得挺有趣。还是“美丽新世界”比较好,那里的生命在诞生时不需要父母,也不经历任何痛苦。我们都活在黏着的关系网中,每一个人身上都黏附着别人。这想法所产生的画面并没有让男人感到恶心,他继续透过玻璃对着孩子笑。孩子躺在小被子里,静静地呼吸,看起来一切都好。

  但作家的理性思考很快被来自父与子之间天性与血缘的亲情力量战胜了。父亲感到内心充满不安却又十分幸福,一觉醒来甚至每个动作都能感受到重生的快乐。重生,或者说是发生了位移,他已经离开了长久以来习以为常的位置并决定做好准备来适应新位置。这次位移是永久性的,既然无法回避,不如尽快适应。总的来说,他觉得这是件好事。父亲为他的儿子取名叫菲利普。菲利普,好名字,既简洁又锐利,如同骑士在地平线上的身影,轮廓清晰,透着一份不彰自显的威严。他一边幻想着骑士,一边不停念着这个名字,几乎要大声喊出来,他想试试这名字叫多了是否就不好听了,它是否会在回声中失去威严——菲利普,菲利普,菲利普,菲利普。不,并没有变化,骑士依旧在地平线,坚定地坐在马上,右手挥舞着长矛。

  就在此刻,医生突然告诉了这位父亲一个不幸的消息。婴儿目前有一些特征,眼睛外眼角上斜,有内眦赘皮,手指比较短,小指向内弯曲,头颅扁平,肌肉松弛,耳朵位置较低……年轻的父亲突然记起一篇论文,那是他两个月前帮朋友修改论文的语法错误,是篇基因学方面的论文,专门讲一种名为“21三体综合症”的病。这病也叫“唐氏综合症”,上世纪80年代时,人们习惯称之为“蒙古症(先天愚型)”。他还清楚地记得文中所描述的病患特征。

  他一直没能真正理解“永远”这个词的含义,而现在,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明白了什么是绝对的“永远”,不可逆转,没有退路,再也回不到从前,这是他一直在逃避的一种感觉。从前他总能找到各种办法补救,但这次不行了。他曾经多次力挽狂澜,这次却不可能了。以前总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但现在,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必须成熟起来,开始面对现实。有一个冰冷的科学词汇能够准确概括出孩子身上的种种表象,那就是:“先天愚型”。

  妻子抱着孩子,沉默不语。他不想看孩子,尽力思考如何能够解决现状,毕竟时间无法倒退。他甚至想到所有人都有选择权,并没有被判定要过怎样的生活。他不需要这样的儿子。这想法让他有了重新站起来的力量,但却指引着他一步步走向更黑暗的地方。他差点就在自己想象的对话中说:“我也不需要这个妻子。”那是没有听众的对话。

  【三】

  多年之后,即便已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他仍不愿意提及儿子。并非如年轻时单纯想逃避现实,而是害羞,不愿将那些通向失败的无情现实展现于众。最好保持内心有不被别人触及的一隅。失败是无翼之鸟,将它关进抽象的笼子只是为了认清自己。

  但这位父亲的内心再次发生着蜕变,使得这部作品成为一个感人至深的亲子故事。这也是个关于作家自我认知、自我更新和成长的故事,从最初的惯于逃避现实,蜕变为清醒面对、敢于担当、富有责任。也许所谓的“父爱”并不先天存在,但在抚养孩子的过程里,作家创造出了他对孩子的爱。从病孩出生那天起,作家把大部分的时间花在了对他的治疗上,仅仅为了孩子四肢能动作协调,就要每天、甚至每小时给他做“刺激训练”。十几年如一日。

  刺激练习持续一年多时,父亲产生了很强的挫败感,他有点不能忍受了。在黑猩猩实验中,开始的几个月他们甚至表现得好过同龄的幼儿,但之后便永远停滞,智力水平不及人类。他现在感受到了孩子的智力不可逆转的落后于正常水平。孩子很好动,显得很活泼,但总让人觉得有距离,他像是把自己关了起来,其他人都推不开挡在他心灵之外的那扇门。他继续观察儿子,试图理解儿子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所进行着的孤独之旅。他缺少和外界的联系。人应该能够感知他人的存在,感受身边有其他人在活动,聆听世界的声音,静静分析周围的人在人生舞台上的动态并以此为参照来找准自己的位置。他那不完整的儿子缺乏这些能力,他就像是一台机器,迟钝地触动着世界。

  父亲让儿子去上正常的托儿所,却被赶了回来。身为作家的他,在情感上比儿子还缺乏安全感。作家意识到原来他在情感上已经很依赖自己的儿子,是在菲利普第一次失踪的时候。他惊慌失措,整个人陷入这场意外的闹剧,没有比那更差劲的感觉。作家经历着与第一次知道儿子患病时相同的恐惧,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从中恢复。他几乎有了一种掉入深渊的感觉。他曾经从孩子出现那一刻起就希望孩子能死掉,如今却因为孩子不在而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作家在漫长的人生中不断的观察着永远也长不大的菲利普,发现他对一切电视节目中人物的模仿,以及他的绘画能力。儿子终于在父亲良好的保护下茁壮成长。父亲开心地陪着儿子看球赛,菲利普永远自信地说:“是的,我很强大,我们会赢得!”

  诚如丹麦诗人索伦·克尔凯郭尔的诗:儿子就像镜子,父亲从中看到自己。父亲亦如镜子,儿子从中看到未来。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阅读会 00019 不会长大的男孩 2014-06-20 3511166 2 2014年06月20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