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屋”月色
陈荣力
有一泊月色总在我的心头默默流淌,那月色平淡、平和,伴着春夜的花、冬夜的风,伴着秋夜的桂影、夏夜的梧桐,从白马湖的边上稠稠地弥漫而来,从那几椽朴素、低矮,恍如普通农舍的“平屋”中汩汩地扩散而来,那么随意又那么执着。
其实,那泊月色在我童年的探寻中,已早早地荡漾了。童年时,老家不远有一颇气派的大宅,前后好几进,门前一条大河,后边则是空旷的田野。因为是田野,于是春天的时候,大片的青艾、荠菜和马兰头总是铺满了大宅后沿的杂地。挑青艾和马兰头的时候,我总要禁不住好奇地张望那似乎终日关闭着后窗的大宅。长大后读《平屋杂文》我才得知,那大宅先前的主人,原来就是白马湖畔那几椽恍如普通农舍的“平屋”的主人;从那大宅走出去的那位以“爱的教育”享誉于世,敦厚、慈祥又一身硬骨的长者,小时候也和我一样,在那块杂地上挑过春天的荠菜和马兰头。
在白马湖春晖中学众多的名人故居中,真正称得上家的大概只能是夏丏尊的“平屋”了。因为只有“平屋”的主人才真正把家安在了白马湖畔,只有“平屋”的主人才一再固执地宣称白马湖畔是其真正的家,也只有“平屋”的主人,才把白马湖作为创作的最丰沛的源泉,死后也最终魂归白马湖。
尽管在上个世纪20年代中期,白马湖春晖中学的式微已如湖中的夕阳,那么无奈地显现出一片黯淡,“平屋”的主人也终于不无伤感地离开了白马湖。但白马湖畔的“平屋”,白马湖畔的那个真正的家,始终是它的主人梦魂萦牵最眷恋的所在。70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又一次推开“平屋”那扇虚掩的柴门,在那方小巧斑驳的天井里,在那泊依旧那么平淡、平和的月色里,静静地端坐,仔细地聆听白马湖上的风从象山脚下尖尖地吹来时,我们才豁然领悟:那么普通、那么朴素、那么平凡、那么平淡的“平屋”,其实也正是它的主人之所以能一身硬骨,在日伪的威胁利诱下正气凛然,“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最终精神支柱。
到过白马湖的人,或读过夏丏尊《平屋杂文》的人,心中最难掸拂的大概是“平屋”中那泊平淡、平和的月色了。因为在那泊平淡、平和的月色里,沉浮着朱自清、俞平伯、丰子恺、朱光潜、刘大白、匡互生杯酒欢谈、以文助兴的笑声,摇曳着经亨颐、何香凝、柳亚子泛舟湖上、泼墨成诗的潇洒,回荡着弘一法师李叔同“念佛不忘救国”的吟诵,起伏着蔡元培、胡愈之、叶圣陶“人生在世,需求知、求情、求美”的激昂;更因为在那泊平淡、平和的月色里,凝固着那位见世间不平便皱眉诅咒,逢青年后学则循循善诱的长者,“铸爱的教育,修道德文章”的风骨和人格。
世事荏苒,当白马湖春晖中学昔日的辉煌和璀璨,如“平屋”中的那株梧桐已枝衰叶稀,日渐老去的时候,也许留给我们去探究、去追寻,能述说给我们一点什么的,只有“平屋”中那泊平淡、平和的月色了。然而,那泊月色真的就能永远那么平淡、平和着吗?我们无从回答,也许我们谁也没有这个资历去回答。
端坐在“平屋”那泊平淡、平和的月色里,一种挥之不去的怅然常使我们难以释怀。作为白马湖现象真正的肇始者,作为当初促成白马湖春晖中学大批名人云集的精神核心和道德长者,夏丏尊在那场白马湖风波中,到底是什么原因匆匆离开了白马湖?他离开时又怀着怎样一种复杂的心态?文字的记载虽然能给我们些许答案,但那些渐渐沉积着岁月尘埃的文字,果真能给我们一个尖锐真实的回答吗。在众多探寻描述以至研究白马湖的文字中,更多的是注重了白马湖的璀璨和辉煌,而对探究当初造成白马湖式微的似乎很难见到。也许对辉煌背面的探寻和透视,在一定程度上比辉煌本身来得更深刻,也更令人寻味。
有一泊月色总在我的心头默默流淌,那月色平淡、平和。那是白马湖边的月色,那是“平屋”里的月色。我知道,这样平淡、平和的月色,现在已很难再找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