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窗
草白
姨妈所住那个院落里的朝南房间有一排格窗。格窗对着青石板,栀子花,废弃的藤椅,还有老式的晾衣架。打扫得干干净净,每天都有人坐在那里打毛线,剥豆荚,逗小猫咪玩。
那格窗由镂空的,略有些曲折的花朵或植物的纹理图案所组成,微亮的深褐色,嵌满了深深浅浅的尘灰,每次走过都有一种想要细细抚触的冲动。印象中,那房子的主人早去了城里,留下那排无人开启的格窗,是这个寂寞院落里一道更加寂寞的风景。
路过那个院落的没有不说美的。即使什么也不说,许多年之后大抵还记得这个地方。
我的姨妈是在嫁给她的第二个男人之后,才搬到这里。
他们的房子没有精致的格窗,只有一块遮挡的木板,在白天的时候移到边上,到了夜里就往中间一拉,然后像门一样给它上闩。整个房间是黑漆漆的,不用说月光,任何光亮都透不进去。
有一个傍晚,姨妈和姨夫打架了。我们闻讯赶了过去。
一个泥色酒盅砸碎在地板上,还有溅开的黄酒沫洒落在潮湿的水缸边上,酒香阵阵。姨夫已经去了他隔壁老母家。孩子们去外面玩耍了。只剩姨妈在抽抽噎噎地哭,说每次吵架他都要寻他母亲告状,连他的兄弟们都是这样,真不愧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既然母亲那么亲,何必再找外人做老婆。
说了许多无用的安慰话,心里也感到诧异,一个成年男人与老婆吵架还要到母亲那里去寻求慰藉。
夜深了,姨妈仍在淌眼泪,而我们该走了。走在院落的廊檐下,有风习习,暗影憧憧,在那排格窗的位置上,依稀有月光抚过的痕迹。我拉着大人的衣襟,既兴奋又紧张。屋子里泪眼婆娑的姨妈大概没有想到所住的院落是这样一个美好的地方,有这样一排格窗。这是戏台上才有的布局。
如果不是姨夫姨妈打架,我很少有机会去那里。小孩子不被允许乱跑,最重要的那个院落是有门锁的,它对外人是设防的,一道大门,两道偏门,里面上了门闩,外面便无法开启。这更增加了它的神秘感。
正月的时候,我也会一个人坐在姨妈的屋子里喝桂圆糖水茶。屋子很黑,茶水很甜,水缸里藏着一个怪兽。
房子外面,他们在格窗那一带支起一张木头桌子打牌,嗑瓜子,说笑,声音里藏着那么大的快乐。
在很多年里,那排格窗竟是无主的,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它被打开,被擦拭一新,邀请阳光和风进去。前面说过,它们的主人住在遥远的城里。
后来,姨夫用很少的价钱买下了所有带格窗的房子。
再后来,连姨夫也决定搬走了。留下一院子的房产,却到城里租房子住。
最近一次带着照相机去那个无人的院落,是在去年清明。院落早已破烂不堪,杂草都长到了齐膝高,那排格窗已容颜老去,被太阳晒到的地方有了裂隙,破损严重的地方竟散了架,完全不敢相信房子和人一样,也会老成这样。
但我并没有很伤心,世间之物不过如此,热闹一场,又归于幻寂。或许在原地上将有更壮观的景物生长出来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