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牧歌
特约编写 潘 城
“羊道”系列是李娟与哈萨克牧民共同生活、历经寒暑跋涉后,在几年时间内陆续写下的文字,共分三卷。《羊道·春牧场》是第一卷。
羊道是飞于山河之上和隐于草芥之中的文字,李娟在此证明她的宽广绵长。她以未经损伤的完美钝感在羊道中确立了齐物论的世界:万事万物皆是新鲜庞大,人间小事同于世界大战。阅读这个世界,让人纠结于心智上的优越与羞惭。
自序
2007年春天,我离开办公室,进入扎克拜妈妈一家生活。2008年,我存够了五千块钱,便辞职了。去到江南一带打工、恋爱、生活。同时开始忆述那段生活。一边写一边发表,大约用了三年多时间。从一开始,我就为这些文字命名为《羊道》。最初时,有对羊——或者是依附羊而生存的牧人们——的节制的生活方式的赞美。但写到后来,态度渐渐复杂了,便放弃了判断和驾驭,只剩对此种生活方式诚实的描述。并通过这场描述,点滴获知,逐渐释怀。
新疆北部游牧地区的哈萨克牧民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支最为纯正的游牧民族了,他们一年之中的迁徙距离之长,搬迁次数之频繁,令人惊叹。关于他们的文字也堆积如山,他们的历史,他们的生产方式、居住习惯、传统器具、文化、音乐……可是,知道了这些又和一无所知有什么区别呢?所有的文字都在制造距离,所有的文字都在强调他们的与众不同。而我,我更感动于他们与世人相同的那部分。那些相同的欢乐,相同的忧虑与相同的希望。
马陷落沼泽,心流浪天堂
两个小时后,太阳完全落山,漫长的黄昏开始了,气温陡然下降。我穿上了羽绒衣独自走进山谷又去看那马。它由原先四个蹄子全陷在泥里的站立姿势变成了身子向一边侧倒,看来我们不在的时候,它又孤独地历经了最后一次拼命的挣扎。但这只使它拔出了左侧的前腿和后腿,却导致右侧的两条腿更深、也更结实地(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姿势)别进了淤泥中,更加无法动弹。
冰渣一般寒冷的泥浆使它开始浑身痉挛(夜晚温度会在零度以下),圆圆大大的肚皮不停激烈抖动着,我想它身体里的河流已经开始崩溃、泛滥。糊在它背上的淤泥已经板结成浅色的土块,毛发肮脏。小马仍然静静地站在母亲身边,轻轻地睁着美丽的大眼睛。
马群不能继续等待下去,迂回曲折地渐渐走远。
小马之前一直孤独地守着母亲,但马群的离去使它在两者之间徘徊了好一阵,最后很不情愿地离开母亲,跟上了大部队,边走边苦恼地回身打转。它还是不明白母亲到底怎么了。
卡西说,这么小的小马驹,如果失去母亲,恐怕也活不了几天。
也不知是谁家的马,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人过来找找。
后来才知道,马群大都野放的,除非要吃盐了,否则不会每天回家。
卡西抬出大锡盆,开始和面,准备晚餐。我也赶紧生火、烧茶。羊群陆续回来了,在山坡下静静等待着,大羊和小羊还没有分开,骆驼还没有上脚绊。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却老惦记着不远处冰冷沼泽里那个正在独自承受不幸的生命,焦虑不已。如果它死了,它的死该多么孤独迷惘啊。马的心灵里也会有痛苦和恐惧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呵气成霜。我走出毡房,站在坡顶上四面张望。努力安慰自己说:这是世上最古老的一处牧场,在这里,活着与死亡的事情都会被打磨去尖锐突兀的棱角。在这里,无论一个生命的最终获救还是终于死亡,痛苦与寒冷最后一定会远远离去。都一样的,其实都一样的吧?放不下的事情终得放下不可……更多地,我不是为着怜悯那马而难过,而为自己的弱小和无力而难过。
每天一次的激烈相会
大羊和小羊一定要分开牧放的。可可在我家毡房驻扎的山坡东侧用旧房架子围搭了一个简易的羊圈,简单地蒙了些破毡片挡风。每天晚上只赶小羊入圈,大羊就会在羊圈外守着,一整夜一步也不离开。每天早上,得先把大羊赶走很远很远,一直远得一时半刻回不了家为止,这才把小羊放出来往相反的方向驱赶。大约中午时分,母亲们惦记着哺乳孩子,就会急急忙忙往家赶。而那时孩子也开始馋奶水了,不知不觉扭头走向来时的路。这样,母亲们和孩子们会在毡房外下方那片倾斜的巨大空地上汇合。
当母亲们和孩子们汇合!——我第一次看到那种情形时,简直给吓坏了!目瞪口呆、双手空空地站在荒野中,简直无处藏身——发生什么事了?我骇得连连后退。群山震动,咩叫轰天!群羊奔跑的“踏踏”声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忽闪忽闪。尘土从相对的两座山顶弥漫开来,向低处滚滚奔腾。烟尘之中,每一个奔跑的身影都有准确的、毫不迟疑的目标,每一双眼睛都笔直地看到了孩子或母亲。不顾一切……整个山谷都为之晃动,如同已经离别了一百年似的,惊狂的喜悦啊……
才开始,我还以为场面是失控了,以为它们预感到了某种即将爆发的自然灾害,以为在被什么大兽追赶,地震了吗?狼来了吗?吓得我大喊“妈妈!”又大喊“卡西帕!”但没人理我。两支羊群猛地撞合到一起后,母亲急步走向孩子,孩子奔向属于自己的乳房。遍野的呼喊声慢慢沉淀下去,尘土仍漫天飞扬。
最后只剩唯一的一个水淋淋的小嗓门仍然焦急地穿梭在烟尘沸腾的羊群中。它的母亲昨夜刚刚死去。
我远远站在沼泽边的乱石堆里看着这一幕壮烈的相会,头盖骨快要被掀开一般,某种巨大的事物轰然通过身体。而身体微弱得像大风中的火苗。
这样的相会,尽管每天都会有一次,但每一次都如同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一般。
要过不好不坏的生活
总之第一个馕非常圆满地成熟了,金黄的色泽分布均匀,香气喷鼻。卡西把它取出来时,像刚才磕盆那样在盆沿上也“邦吐”敲了三下,馕饼上粘嵌的烧糊的黑色颗粒哗哗啦啦统统掉了下来,然后再用抹布上上下下擦得油光发亮,最后端端正正地靠着红色的房架子立放一排——多么完美的食物啊,完美得像十五的月亮一样!浓烈而幸福的香气弥漫满室,进进出出都挣扎在这股子诱惑里,扯心扯肺。
可是慢慢地,随着馕的凉却,那味儿也慢慢往回收敛、退守,最后被紧紧地锁进了金黄色的外壳之中,只有掰开它,才能重新闻到那股香味儿了。
再等两天的话,那香味又会随着馕的渐渐发硬而藏得更深更远。只有缓慢认真地咀嚼才能触碰到——或是回想起——一点点……那种香气,就是那种当馕在最辉煌的时刻(刚刚出炉)所喷薄的暴发户似的喜难自胜的华美香气……啊,真是伤心。几乎从没吃过新鲜馕,却每天都得在新鲜馕的光芒照耀下耐心地啃食黯淡平凡的旧馕。——每到那时,我都会催促斯马胡力多吃点。赶紧吃完眼下的旧馕,就可以稍微领略一点点新馕完全成为旧馕之前的幸福滋味。可是,新馕因为好吃,大家都会吃得多,连我也能一口气吃掉一整个呢(直径三十厘米,厚六厘米左右!)。那样的话,天天马不停蹄地烤也不够吃啊。
羊的事
我们伴随了羊的成长,羊也伴随了我们的生活。想想看,牧人们一次又一次带领羊群远远绕开危险的路面,躲避寒流;喂它们吃盐,和它们一同寻找生长着最丰盛、最柔软多汁的青草的山谷;为它们洗浴药水,清除寄生虫,检查蹄部的创伤……同时,通过它们得到皮毛御寒,取食它们的骨肉果腹,依靠它们积累财富,延续渐渐老去的生命……牧人和羊之间,难道仅仅只有生存的互利关系吗?不是的,他们还是互为见证者。从最寒冷的冬天到最暖和喜悦的夏日,最艰辛的一次跋涉和最愉快的一次停驻,他们都一起紧密地经历。谈起故乡与童年、爱情的时候,似乎只有一只羊才能与牧人分享这个话题,只有羊才能得知他的一切,只有羊能理解他。
而一只羊在它的诞生之初,总是得到牧人们真心的、无关利益的喜爱。它们的纯洁可爱也是人们生命的供养之一啊。羊羔新鲜、蓬勃的生之喜悦,总是浓黏温柔地安慰着所有受苦的、寂寞的心。这艰辛的生活,这沉重的命运。
因此,在宰杀它们,亲手停止它们的生命时,人们才会那样郑重。他们总是以信仰为誓,深沉地去证明它们的纯洁。直到它们的骨肉上了餐桌,也要遵循仪式,庄严地去食用。然而,又因为这一切依从的是“命运”的事,大家又那么坦然、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