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咏楼头话易安
王充闾
金华市区的东南隅,有一组集亭台楼阁于一体的风格独特的建筑,它就是被列为全国四大名楼之一的八咏楼。楼高数丈,坐北朝南,耸立在高阜台基上。登上百余级石阶,凭栏眺望,蓝空净洁如洗,天际云卷云舒,南山列嶂,双溪蜿蜒,眼前展现出的画卷,俨然一幅宋人的青绿山水。
八咏楼初名玄畅楼,为南朝著名文学家、史学家、当时任东阳郡太守的沈约所建,至今已有1500多年历史了。因为沈约曾在楼上题写过八咏诗,状写其愁苦悲凉的意绪,后人遂以“八咏楼”名之。尔后,唐代的李白、崔灏、崔融、严维,宋代的李清照、吕祖谦、谢翱,元代的赵孟頫等名家,都曾登临题咏,留下不少诗文名篇,遂使它成为浙中一带具有深层文化积淀的著名人文景观。当然,从苍凉、凝重,大气磅礴,堪称千古绝唱这一点来看,易安居士的《题八咏楼》当为压轴之作:“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诗句,现在书写在楼内大厅一幅巨大的诗屏上。前面是女诗人李清照长身玉立、瘦影茕独的塑像。那两弯似蹙非蹙、轻颦不展的凝眉,刀镌斧削一般深深地刻印在人们的脑海里。在创作方面,易安居士谨遵以诗言志、以词抒情的固有传统。在其有限的传世诗章中,这一首七绝是颇具特色的。通过诗句,女诗人感喟无限地向世人倾诉:在强敌入境,国脉衰微如缕的艰难时世,像八咏楼这样“水通南国”、“气压江城”,占尽千古风流的东南名胜,留给后人的已经不可能是什么“遥吟俯畅,逸兴遄飞”的博雅风华了;而漫天匝地、塞臆填胸的只有茫茫无际的国恨家愁。“愁”字为全篇点睛之笔。诗中宛转而深刻地抒发了深沉的爱国情怀和对南宋统治者一味割地献金以求苟安一隅的讥讽。应该说,这是一首完整而超拔的传诵千古的优秀诗章。
可是,近年来,却出现了易安此作为“残诗”的说法,并有人声言找到了诗的后四句:“八境英才星宿暗,九天皓月涌暗流。何时占剑平胡虏,漫卷余书序从头。”对于这一说法,许多学人与诗友表示怀疑,我也同样持反对意见。其理由之一:只根据此诗三、四句对仗,类似律诗的颔联,便得出这是一首“残诗”的结论,显然根据不足,有些武断。这种体例的七言绝句,历代多有,举不胜举,不能说它们都是“残诗”;理由之二:所续四句,实在拙劣而蹩脚,漏洞层见错出,绝对不可能出自诗词大家李清照之手。且看所谓的颈联,两个“暗”字前后重复;而且,后一“暗”字不合格律,此处应为平声字。尤其是“星宿暗”与“涌暗流”并不对仪,违反律句的规则;另外,尾联中的“会书”也颇费解,不知何意;“从头”的“从”字也不合格律,此处应为仄声字。
看得出来,主“残诗说”者,除非根本不懂传统诗的格律,否则,是难以得出“在意境、格调、用词和对仪上,都与上两联吻合,形成了艺术和个性的完整”的结论的。现今的八咏楼为清代建筑,由四部分组成:前一部分,重檐歇山顶,内塑沈约胸像,壁间综合介绍了建楼的历史;后三部分,是一组三进两廊的硬山顶木架结构,展厅气势闳阔,朱红的楹柱托举着高大的屋顶,内中悬挂着郭沬若先生手书的“一代词人”匾额,下面高耸着易安居士的雕像,四周还陈列着她的生平经历和诗词文赋代表作品。
这种前轻后重、喧宾夺主、后来居上的现象,十分耐人寻味。它使人联想到成都的武侯祠,明明是昭烈庙,里面却主要陈列着诸葛武侯的文物。说来道理也很简单,“诸葛大名垂宇宙”,他的声望与德业要高出先主刘备许多。较之沈约,李清照在一般人心目中也是如此。历史的影子总要打在现实上,对于历史的叙述与解释,必然带有当代的叙述主体的选择、判断的痕迹。由于历史的认识是一种追溯性的,它不能回避也无法拒绝后人的当代阐释。
八咏楼下,不远处便是婺江的双溪口。此间为武义江与义乌江两水交汇之处,故得名双溪。婺江流到这里,江面陡然变宽。沈约在《八咏楼》诗中,有“两溪共一泻,水浩望如空”之句。
860多年前,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的李清照,从临安登上客船前来金华避难,就是在双溪口码头上岸的。我们知道,她是特别喜欢划船的。少女时期,她在溪上贪玩,“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结婚之后,还曾在“红藕香残”的深秋时节,“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可是,这一次却偏偏辜负了大好春光,虽然痴痴想望,实际上,她却未曾泛舟溪上,而是了无意绪地恹恹独坐空房,捧着书卷,暗抛清泪,哪里也不想去。正如她所表述的:“纵然花月还相似,安得情怀似旧时。”最后,她抛书把笔,写下了一首调寄《武陵春》的词:“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是一幅精妙绝伦的大写意。没有用上50个字,词人就把自己这一心事重重、满腔悲抑、双颊挂着泪珠的愁妇形象及其凄苦心境,活脱脱地描绘了出来。
这是一个特定时间——正值残红褪尽、风光不再的暮春时节,它与人生晚景是相互对应的。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女主人公还呆呆地坐在床前,懒得把头发梳理一下,含蓄地表现了她内心的凄清、愁苦。风物依然而人事全非,令人倍增怅惋。正因为所遭遇的乃是一种广泛的、剧烈的、带有根本性的重大变化,故以“事事休”一语结之。在这样凄苦的情怀之下, 自然是还没等说出什么,泪水就己潸潸流注了。下片将词意宕开一笔。为了摆脱这冰窖似的悲凉和抑郁难堪的苦闷,女主人公也打算趁着尚好的春光,泛轻舟于双溪之上;可是,马上又打消了这种念头。她担心蚱蜢一般的小舟难以承载这塞天溢地、茫茫无尽的哀愁,因此,只好作罢。——当然,这是一种虚拟,泛舟未果的真正原因,在词的上片已经讲叙清楚了。“闻说”、“也拟”、“只恐”三个虚词迭用,把女词人矛盾、复杂的心理变化,宛转、细致入微地刻画出来。
易安居士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学术、文艺气息非常浓厚的家庭里,受到过良好的启蒙教育和文化环境的薰陶。她在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也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对人生抱着完美的理想。童年的寂寞未必没有,只是由于其时同客观世界尚处于朴素的统一状态,又有父母的悉心呵护和优越的生活条件的保证,整天倒也其乐融融,一点愁闷都没有展现出来。及至年华渐长,开始接触社会人生,面对政治旋涡中的种种污浊、险恶,就逐渐地感到了迷悯、烦躁。与此同时,爱情这不速之客也开始叩启她的灵扉,撩拨着这颗多情易感的芳心,内心浮现出种种苦闷与骚动。那类“倚楼无语理瑶琴”,“梨花欲谢恐难禁”,“醒时空对烛花红”的词句,当是她春情萌动伊始的真实写照。
那种内心的烦闷与骚动,直到与志趣相投的太学生赵明诚结为伉俪,才算稍稍宁静下来。无奈好景不长,由于受到父亲被划入所谓元佑“奸党”的牵连,她被迫离京,生生地与丈夫分开。后来,虽然夫妇同居青州,相与猜书斗茶,赏花赋诗,搜求金石书画,过上了一段鹣鲽相亲、雍容闲适的生活。但随着靖康难起,故土沦亡,宋室南渡,她再次遭受到一系列更为沉重的命运打击。
易安居士的感情生活是极具悲剧色彩的,中年不幸丧偶,再嫁后又遇人不淑,错配“驵侩之下才”;而与丈夫一生辛苦搜求、视同生命的金石文物,在战乱中已经损失殆尽。最后孑然一身,颠沛流离。这一切,使她受尽了痛苦的煎熬,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
用她自己的话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翻开一部渲染愁情尽其能事的《漱玉问词》,人们不难感受到布满字里行间的茫茫无际的命运之愁,历史之愁,时代之愁,其中饱蕴着作者的相思之苦、婕妤之怨、悼亡之哀,充溢着颠沛流离之苦,国破家亡之痛。这首《武陵春》词,应该说具有一定的代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