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
范匡夫
范匡夫
浙江省新四军研究会召开第六届理事会,满满堂堂百来号人。大都须发白了、皮肤松了、牙齿脱了,脸上黄白黑相杂,色彩斑驳。上午11时半会议结束,主持人宣布播放新四军军歌。这时,这些行动迟缓的老人“唰”地一下站了起来。“武昌城下,光荣北伐,……”跟随着这庄严坚定又略带沉重的歌声,有的手指合着拍子在裤子上轻轻敲击,有的跟着低低哼唱,有的热血上涌脸孔红了,一屋平均年龄70岁以上的老人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起来。
其实,这是一个很平常的会议,一首普通的略带沧桑的老歌。不了解个中情由的人很自然地会想:用得着这么投入和激动吗?
我是新研会的晚辈,3年前刚来时也曾有这种不解,及至后来的一年深秋的傍晚,我在西湖边的广场上看了一次新研会合唱团的演唱。一眼望去,只见一方横列三排的队伍,身着新四军的服装,扎着腰带,打着绑腿,像接受检阅的战士一样,个个昂首挺胸、神情饱满,银灰色的军装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随着指挥的右手向上一扬,一团雄浑有力的歌声立刻在广场上飘荡起来。偌大的广场一下静寂下来,人们从四周围拢过来。霎时,整个广场密密麻麻都是人,一阵阵掌声和欢叫声回荡在广场上空,气壮山河。我想: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班老同志真不简单啊!
3个月后,我又看到一次新研会的革命传统教育宣讲团的宣讲。谁都知道,现在正面的课很难讲,许多人对此不感兴趣,而津津乐道的故事是,谁一夜暴富,谁中奖发财,谁坐拥奔驰、宝马。可这班老头们上课,他们自撰稿子,自费乘车,不拿报酬,不收礼品,不赴宴请,这比起随便讲堂课就卷走三千五千,还要叫你报销车票机票,宴请吃喝,本身就是一堂无言的课。宣讲团的这班老人,很注重说到做到,他们讲得好做得更好。他们讲课,穿着旧军装,佩戴功勋章,来到台上端坐,全场肃静,给了听众道理,也给了听众一个真实可感的共产党员形象。课堂上,除了掌声,基本鸦雀无声。人心是真情才能打动的,那些真诚的道理慢慢融入听众的心。后来我听说,因为宣讲团的这种讲课风格和质量,经常有单位来商请他们去讲课。宣讲团成立20多年来,先后在30多所大学、100多所中小学和许多社区、街道、机关、团体、企事业单位宣讲5300多场次,直接受众达99.5万人。
就这么两个“团”,两次相遇,我受到了很大的触动。我告诫自己:别小看新研会,那里可有些当下社会上很珍贵的东西,寄托着共产党人的价值观和理想的信念。
当然,从表面看,从实际看,新研会是研究新四军的历史和精神的,是个松散的群众团体组织,没有行政职能,没有宽余的经费,也没傍上大款单位。有限的一点拨款,合唱团、宣讲团、《东南烽火》杂志都不够开支,来这里干点活没有收入,更没有其它享受。不过也没有什么硬任务,多研究少研究也没关系,和时下民间社会赚钱、致富、享受的现象比起来,显得劣势。实际上人家也没把你太当回事,不少人叫他参加也不愿意。但是,愿来的人没有计较这些。他们说:“我们是自愿来的,要是为钱就不来了。”
在会上,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陈培德同志在向全体理事汇报去年财务收支情况时说道:“政府财政拨款35万元,支出53.5万元。第一会长杨彬同志见经费紧张, 自己捐款2.5万元。已经好长时间了,杨彬同志一直不让说,今天他生病请假没来,我乘机向大家说一下。我觉得杨彬同志的这种精神不能埋没。”个把小时后,会议结束了,培德同志又说:“参加今天会议的有些是外地来的同志,中午聚个餐,杭州的同志也留下参加。”原来,第二会长黎清同志为使中午的聚餐来点气氛, 自己掏钱买了四箱贵州茅台镇产的八年陈酿“尊心酒”捎到会上。在此前半小时,上虞市新研会的同志在大会发言时讲道,他们的老会长沈树根同志这些年先后为困难学生、孤寡老人捐款近13万元。我的邻座一听,又靠在我的耳边说:“新四军老战士,今年88岁的新研会宣讲团的杨光同志, 自2005年至今,向一些困难群众捐款资助7.5万元。”
坐在会场上,听着这些情况介绍,心里一阵阵感动。我想,现在许多人都在向钱看,都在为钱奔走,很少有人染指那些没有经济报酬的事情。有时在人多的地方一站一坐,就会听到群众议论、痛骂干部贪污豪取、索贿受贿的事。而在新研会,竟然有那么些老人无私地把自己的钱捐献给他人,这是为什么?
我首先想到沈树根老人,他是我的老团长,我曾在他麾下供职8年。当年他可是个光荣无限的人物——志愿军一级战斗英雄,特等功臣。
5年前,这个当年叱咤沙场的英雄八十初度,他来省里参加“两会”。那天下午,碰上有空,约我去聊聊。我们简单地交流了一下家庭和身体情况,他就说开了。中间说到这些年他看到一些人生活很困难,特别是农村里的老党员,他扛着个老英雄的金字招牌多方奔走,在上虞建立了20多个老党员基金会,基金本金达到l亿元,他自己也向困难群众捐款10多万元。我一听他自己捐款那么多,心里油然生起新的钦佩。其实,像他这样的老英雄,群众不仅真心佩服,而且还有一片保佑之心,巴不得他钱多一点,日子过得好一点,哪里会期望他捐款!而且他有四个孩子,还有两老,负担不轻,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团里时,我经常看见沈夫人养鸡他种菜,平时也是掰着指头花钱,日子过得很节俭。如今,他却大方地捐钱,我就说:“您过去家里也困难,很节约的。”我的言外之意您也曾是缺钱爱钱的,这时他站了起来,朝我感慨地说:“对钱的看穿是需要年龄的啊!到了七老八十,遇到钱就能心平气和了,不是说‘80岁以上有钱没钱一个样’吗?”
我说:“老团长,那您说说自己吧,您钱也不是多得花不完,又有四个第三代,为什么捐那么多?”
他呷了一口茶,眼睛眯成一条缝,凝神地望着前面,显然他陷入了回忆与思考。一支烟工夫,他说开了。
上世纪80年代中期,老团长从上虞县财贸办副主任岗位上离休退下来,当时不到花甲之年,身体好,资格老,又扛着个老英雄的牌子,找他合伙办公司或当顾问的不少。去不去呢?去,每年都有一笔可观的收入,不去又无事可做,这晚年该怎么度过,路该怎么走?他一时犹豫苦闷起来,觉也睡不好。老伴怕他这样下去伤了身体,对他说,你是从四明山打游击出来的,现在又退在四明山麓,我陪你上山散散心吧。
深秋的四明山,蓝天高阔,群峰嵯峨,山谷悠然,凝固着远古的气息和经年累月的沧桑。老团长当年参加浙东游击纵队,在这里战斗了两年,后北上山东。再次站到这里,斜阳苍山,往事如烟,他感到格外怀旧和感慨。走到战斗过的山岭上,忆起当年牺牲在此的战友,此刻却找不到掩埋的地方;拜谒烈士陵园,看到那些熟悉的名字,想到他们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访问当年支前是模范的小山村,却发现许多群众生活还困难:最令他难忘和感动的,当年自己负伤流血不止,是山里的一位姓戚的大姐冒着危险把他背运下来(戚大姐后来离休在金华),要不然自己可能早没有了。
老团长像放映电影一样讲着他的故事和心路历程,窗外阳光明媚,树影婆娑,我顾不得瞄一下,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从山上下来他决定打起精神来,为困难群众做实事。他动情地说:“共产党是为人民的,我是一个老党员,我要把余生都用来服务人民!当年群众救我的命,现在我给群众捐几个钱算什么!”
一晃5年了,我始终记得那天和老团长的谈话。如今又碰到默默地拿自己的钱办公家的事,捐款的事,而且就在本团体,就在身旁,我心里一如春风轻拂一样地愉快美好。过去听人说,在这看重金钱的世界里,新研会是寂寞荒凉的所在,不带着些感情的执着是不会来的。今天我庆幸来到了这样的地方。他们说:“新研会是研究我党我军优良传统的,寄托着我们的理想和信念,正合我们的兴趣和愿望。”
风气好了,氛围好了,人也会健康愉快甚至年轻。新研会的老人中,有的曾有过坎坷的经历,有的身体不大好,个别的甚至“所有的零部件都在报警”,但他们因为拥有坚定的信仰、愉快的心情而具备了强大的内心,在生活中心态反而异常平和,身体不好,心态很好;体格不壮,内心强壮;老了丑了,心灵更美。做人好,心不老。就说黎清同志,是个新四军老战士,一年到头,跳跳蹦蹦,忙忙碌碌,热心于协会的工作,已经85岁了,却鹤发童颜,肚子不腆,腰板不弯,心情开朗,步伐轻快,顾盼之间年轻时的英姿依稀可见,人称“58”。春节前夕聚餐,我们几个见他心态这么好,说“你能活一百岁”,他先是一愣,转而哈哈一笑,挺自信地说:“不是没有可能。”我们望着他,齐声说:“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