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难进“第七天”
特约撰稿 夏烈
特约撰稿 夏烈
余华的《第七天》,谁说是个长篇呢?!在评论的开头,我的第一个判断是,《第七天》是个中篇小说。
做这样的判断并非没有意义。很显然,由于渲染这是余华的最新长篇,业余读者和专业读者(评论家们)的胃口就被吊到嗓子眼上,期待感和尊重心从书未见面的时候就“饥饿”起来,这很大程度导致了面世至今的半个月来,一边是热卖,一边是网络和纸媒中的评价每每有所谓名不副实的负分,认为“轻”与“薄”是这个“长篇”绕不过去的问题之一。然而若是个中篇小说,我不认为值得大家这般诛伐,固然因为是余华的作品,怎样都会“惊起一滩鸥鹭”,但一样面对莫言、贾平凹、王安忆、苏童、铁凝们的中篇时,读者和议论声都会少到寂寞,所以,不是看不起中、短篇体裁,而是事实上各种体裁长短的关注度天然就不同。
是谁将《第七天》运作成长篇的呢?这跟书商有关。大抵是长篇小说的市场才方便炒作。版权页上,这部书的字数恰好定在13万字,以茅盾文学奖评奖条例的规定,13万字刚符合长篇的门槛;而事实是,版权页的字数统计通常是指版面字数,实际数字比这个少两三万常有,所以无疑就是个中篇。
与之相关的另一话题则是所谓“七年磨一剑”。这令人想到2006年长篇《兄弟》发表时的“十年磨一剑”之说,依旧是同样的剑招。但这个“七年一剑”的说法还是个炒作的广告语,是伪命题。各种证据显示,余华一直在同时展开三部作品的创作,《第七天》充其量是七分之二三(说多了令作者含羞吧)。书商的运作不会是一厢情愿的,作家是最好的合伙人。也并非作家不能精通商业运作,只是不能让商业运作这样毫不设防地进入自己创作的“单间”,同意其登堂入室用“长篇小说”和“七年一剑”装点门面,这,不太好。
接着,让我们平心静气进入《第七天》的世界。以一个资深读者的角度言,我认为《第七天》还是有不少可圈可点处的。读完的那天我发了微博,这微博此后被不少媒体采撷移用:“余华在做一种冒险。理论上讲他明白这个时代文学的出路和困难,所以,一、要找大众作为读者(而非小众);二、中国作家最弱的是批判现实。但,怎么写还是一个问题,什么是文学的批判现实?《兄弟》以来再走一步,将来是翻盘还是翻船,尚未可知。”
我想说,我的“冒险说”并不否定余华《第七天》的探索意义。相反的,我在关注和理解余华自《兄弟》以来的这种冒险。我认为这可能是他伟大野心和审时度势的共同结果。《第七天》是用《旧约·创世纪》神的造物与休息的典故作为原型和小说结构,用一个死魂灵七天内回溯自己和他人的生的旅程作为线索,用大量正在这个时代和社会中上演的不圆满乃至绝望故事作为材料,是一次包含了批判现实精神和亲近普罗大众的思考与实践。我一直相信,作家总是有特立独行的敏感和未必令人愉快的声音的人,如鲁迅《立论》里说的,他总要说出孩子生来总要死的这一类真相;我也相信,一个优秀的小说家早已解决了技巧问题,当他读史阅世之后,多半会不安于优秀而要向伟大的高峰登顶。按理说,余华具备这种可能性。《第七天》因为严肃而果断地逼近目前的生活本身,而拥有了这种“冒险”的意义,不过略感遗憾的,它始终还是个在路上的插件。
问题出在文学上。局部的段落虽然闪烁着虚构的光彩,细节恢复到了过去的精准,还有就是小说中一生未娶、善良勤勉的养父——那位铁道工一生对“我”的爱写得令人感动,此外的遭遇基本是当下新闻事件的拾掇拼盘。写现实,自然可以利用大量的时代材料——新闻乃至公文都是化用的对象,然而区别在于小说艺术规范了这些材料的应用,一定是通过人物形象和人物性格铺陈和发展的,是小说人物的必须而不是“硬块”的堆积,换言之,墙内固然用了时代新闻的砖块,但人们所见的房间是完美的整体而不至于是处处裸露的半成品。而批判现实,更要求作家的人文精神即信仰能照进黯淡的生存空间,第七天里所有苦难无主的魂灵送别鼠妹的调子,用抒情代替了力量,让小说的批判性软趴趴地倒在阴间。如果不是小说开头的先锋气息,以及小说结尾反讽“人人死而平等”的所在——“他问:‘那是什么地方?’我说:‘死无葬身之地’”的漂亮对白的话,那种余华式的或者优秀作家不该消逝的语言的弹性、智慧的寸劲几乎无条件瓦解。事实上,文学的自我要求、自我锤炼与大众阅读并不妨碍,谁能在进攻我们生活的黑暗碉堡的同时撒欢地放射他的个人文字魅力,谁将得到当下与永恒共同的奖赏。
更多的人会因为对《第七天》的不满足和不满意否定余华利用时代新闻写入小说的努力。我却强烈反对。直面历史和直面现实恰恰是中国作家欠缺的能力,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年纪实作品、非虚构作品更受大家叫好的原因。所以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企图进入这扇门作业的作家主体,你们想明白没有,你以什么力量照亮生命的两岸,你凭什么托举“伟大”的野心。
贝克特的《世界与裤子》的开篇也有两句对话:
顾客:上帝六天做好了世界,而您呢,您六个月居然没有为我做好一条裤子。
裁缝:可是,先生,看看这世界,也看看您的裤子。
我觉得这对话的解读空间挺丰富的,我们可以是顾客也可以是裁缝。而无论我们是谁,轻轻松松地抬腿进了休憩的第七天,都是乐观的笑话。愿余华能成功历受磨练。(作者系杭州师范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