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闽

　　十二月的法国里昂，初雪新至。虽七年客居此地，逢冬必遇大雪，但身为南方人，每见下雪总还是会感觉不胜欢欣。想来这是一种习惯性的快乐，缘起于童年和少年时代对下雪天的向往，并深藏于家乡并不多雪的记忆之中。

　　我是地道的杭州人，生于斯长于斯求学于斯。记忆中家乡的冬日，大多数时间都在“沁人心脾”的湿冷之下，好在有冬日下午温暖的阳光，骤寒之后悄然而至的白雪，和偶尔几天并不多见的间歇性回暖。

　　或许能被记住的总是好的回忆，所以即便是湿冷难耐的过往冬日，在今天的记忆里也不显得特别难捱。只是在习惯了此地的集中供暖之后，每次回想自己和同学少年竟能在没有暖气的冬天教室里求学十二载，还是忍不住想说我们这代人好像也并不是那么不能吃苦。当然，这些安逸中的苦和真正的苦是不能拿来相比较的。

　　此刻的记忆若是飘回冬日的杭州，第一跃入脑海的时光片段是几个与雪有关的场景，或是将要下雪的前夕——

　　上世纪90年代初，小学三四年级的某个冬天，杭城白天下起了雪。由于那日父亲要上夜班，母亲在外求学，所以当晚我要去西湖边的外婆家过夜。下午放学后，地上已积雪成冰，而空中大雪依然。外婆在医院工作，放学后我去单位找她，但以当时的路况，她很难骑车40分钟带我回家。无奈之下，外婆借来一床棉被，决定与我在医院的实验室过夜。那晚的床是用六张椅子拼起来的，我们祖孙二人就在这上头挤了一夜。不知外婆睡得如何，在我倒是睡得格外暖和格外香，带着一种在新环境里过夜的兴奋，及次日早起后看见厚厚积雪的惊喜。那一夜，这一幕，至今想来，都感觉温暖无比。

　　忘了是不是同一年，爷爷奶奶组织全家去灵峰探梅。应该是大雪过后的时节，梅花的枝干和花瓣上犹带残雪。当日观梅的情景，用林和靖先生的两句诗最能形容——“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彼时还不知陆凯折梅寄范晔的故事，也没读过他的“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几年前的秋天，此地一夜秋风过后黄叶满地，我也不知何故就想到了灵峰山上的梅花和陆凯的这首诗，于是便捡了几片落叶寄回江南——“里昂无所有，聊寄一叶秋。”

　　及至大学，在杭读书，每个周末都会回家。大三那年的平安夜，适逢大雪前夕，夜里天寒地冻，我与友人却突发奇想，相约去解放路丰乐桥畔的思澄堂听圣歌。记得两人跑到思澄堂时，圣歌已结束，不甘心无果而归，便前往中山北路的天主堂。当晚的弥撒要九点多才开始，两人不愿在教堂门口干等，便趁间隙“荡”去了西湖。冬夜的湖滨行人寥寥，我们却冒着严寒漫步湖边兴致不减。苏东坡在《记承天寺夜游》里写他某夜心血来潮，找友人闲庭信步——“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回想那一夜，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寺庙变成了湖畔，此情却古今相同。

　　当然，杭州的冬天于我远不止是与雪有关的片段。思绪随回忆拉远，冬日印象便落在了那些我所走过的大街小巷里。若说杭州于我，一年四季都是美时（春是断桥边的晓风拂柳，夏是灵隐寺的古树叠嶂，秋是烟霞洞前的满地红叶），那么独独冬日才最容易与市井百相联系在一起。印象深处，总有那么几条悠长的冬日小巷，老杭州们保留着他们最初的生活方式，而我则在穿行往来中见证并参与着这样的杭州生活。

　　读初中时，每天都要骑车穿过皮市巷。记得那时，杭十中旁有一户卖生煎的人家，主人全家都是老杭州。每早路过，都会看见成群结队的中学生在那里排队买早点。与其说那是间生煎铺子，倒不如说那是人家家里。店铺很小，是杭州的老平房，里头摆着三四张小桌子供人堂食。后门一开，就是主人家的卧室。因为店铺太小，所以生煎炉子摆在店门口。大约总是冬天经过他家门口时，会看见一排排金黄美丽的生煎冒着香喷喷的热气，所以印象深刻。次日索性去他家吃早饭，只是没想到那生煎一口咬下去，竟成我迄今为止对人世间生煎最美好的回忆！可惜没过几年，那户人家就好像因为拆迁而悄无声息地搬走了，也不知他们将这一手生煎绝活带到了杭城的哪个角落。

　　还有便是大四那年的腊八前日，我与友人信步杭州小巷，见一群老人当街置锅煮粥。那锅子极大，和行军做菜的炊事大铁锅相当。但见一位白发老人，拿着大铲子，搅动着锅里各色的米粒果仁。当时不解，次日读报才知，老人们烧粥是为了在腊八凌晨分付路人之故。暗解私囊以存风俗，这又是何等可敬可爱的情怀！由此想到七年前的某个春天，自己曾写过的一首小诗 ——“青山浮云横客舍， 钱塘春色隔几重。西陆若平心中愿，腊八小巷看烧粥。”当时初来法国不久，不过想在秋天尽快完成学业，然后冬天回家过年的想法倒是跃然纸上了。

　　当年写这首敝帚自珍的小诗时，曾自感“案牍劳形，归期未定，然心中莫不带复返之念”。如今一转眼便是七年过去了，当初的想法倒是没有怎么改变。当杭城冬日的种种过往片段一一掠上心头时，我期待着能与她重逢在下一个“春风复多情”的时节里。

　　（作者于法国里昂三大获管理学博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