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女孩》创作手记
张彤禾
张彤禾
2006年3月份我开始写这本书。刚写了一刻钟,不安袭来:“现在光坐在桌边写书是没工资拿的。”但早上十点左右,我想明白了,自己是不会再回去当报社记者了。
大学毕业后,我在《迈阿密先驱报》实习过,继而在布拉格的一家外籍报纸工作。1993年我进了《华尔街日报》。曾经我认为报社的工作为年轻人提供了最好的写作机会。逐渐地,我才意识到,做新闻并不是写作,它的价值另有所在——尤其在于解读一个如当下中国般复杂又被误解的国家。
随着写作的开始,我意识到自己必须把之前作为记者学来的很多东西忘掉。新闻报道最大的局限是它没有不同的声音;用第一人称叙述读者就会皱眉,或许因为它丧失了中立观察者的理想状态。记者必须学着像自己不存在一样地去写作。能出现个人观点的地方,新闻里往往都是绝对的权威口气登场。这种处理方法不仅危险——容易出错——而且它会悄无声息地影响一个人的写作风格。观点都以言简意赅的真理形式体现。句子都遵循着相同的、重复的结构,还得不停点题。段落的写作又时常被掐头去尾——就像PPT的演示文稿,一段一个事实,直到将读者引向最终的结论。
新闻化的语调会扼杀想象力。编辑一句“这个你怎么知道的?”就问得你再难有空间让人物或地方栩栩如生了。下面是书中我描写16岁的农民工陆青敏的段落:她个儿矮,长得结实,顶着一头卷发,一双机灵的黑眼睛似乎能洞察一切。像许多来自农村的中国年轻人一样,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她就像只有15岁、14岁,甚至12岁——穿工装裤和运动鞋的假小子,不耐烦地要长大。她长着一张浑圆的娃娃脸。面对着世界,她有着儿童时常出现的那种耐心期待的表情。
在《华尔街日报》的文章中,我用一个句子给她定了调:“敏,圆脸,长着一头卷发、一双大眼睛。”当时并未意识到这种描述的缺陷,因为我正忙于抗争报纸的写作风格规矩。我不想以“陆女士”称呼十几岁的敏,那样听上去正式得刺耳;我也反对按新闻的传统给每一个细节注明出处。这些辩论都以我胜利告终,不过也有我妥协或甚至没有坚持自己想法的地方。像我说的,假想编辑的话总萦绕耳边。
新闻工作的最大缺点就是让人不耐心。一想到竞争者也在报道,编辑们便希望自家的故事能更快见报,于是记者也将这种紧迫感内化,急匆匆地出入新闻现场。这条路不仅丢了细节,更有可能连新闻本身也错过了。
2004年2月我初见敏时,她刚刚在一家电子厂干满一年,那里条件差、薪水低,工作日一天上班13个小时。之后三年间,她跳槽六次,逐渐从在流水线上工作、到人力资源办公室坐班,再到供职一家工厂的采购部。曾经,她想过要抛弃一切跟着男友去北京,说不定他去了能当个保安;曾经,住在一家便宜旅馆时,她给人偷去了手机和900元现金。如果一位记者在以上任何一个时间点出现,他或许已经带着个沮丧的故事离开了。因为和敏在一起三年,我见证了她外出打工生活的所有起落、机遇和成功。
耐心观察后的发现并不一定来自于你报道的主人公本身。大多数中国人的生活已经在过去的20年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少有人能深思熟虑地讨论这种转型。拒绝内省的本能根深蒂固,人们往往困于现实没有观点。我认识的在东莞工作的女孩,没人聊过打离家以来自己有何收获;也许她们担心一旦回头就没了冲劲。关于敏的第一篇文章在《华尔街日报》发表后,我送了一份翻译版给她。她像在看披露真相的报道一般——仿佛这是别人的故事。“我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后来她写电子邮件给我,“我感到自己真的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