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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9版:人文世界·阅读会

真实自有万钧之力

  柴静

  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

  我在美国爱荷华州的一个小镇上,没有网络,没有电视信号,连报纸都得到三十公里远的州府去买,搞不清楚具体的情况。打电话请示领导。张洁说:“别回来了,前两天调查拍的东西都废了,现在做不了专题,都是新闻。”我发短信给老郝:“怎么着?”她说:“已经不让记者去前方了,要去的人太多,台里怕前方的资源支持不了,有人身危险。”我问罗永浩,他正带着人在前方赈灾。“已经有疫情了。”老罗说。

  到了绵阳,最初我被分去做直播记者。

  我拿着在医院帐篷找到的几样东西——一个满是土和裂缝的头盔,一只又湿又沉的靴子和一块手表,讲了三个故事:男人骑了两千里路的摩托车回来看妻子;士兵为了救人,耽误疗伤,肠子流了出来;还有一个女人在废墟守了七天,终于等到丈夫获救。

  我拿着这些物品一直讲了七分钟。

  史努比也在灾区直播点。我说的时候他就站在直播车边上看着。看完没说话,走了。

  我知道,他不喜欢。

  我说怎么了,他说得非常委婉,生怕伤着我:“你太流畅了。”

  “你是说我太刻意了?”

  “你准备得太精心。”

  “嗯,我倒也不是打好底稿,非要这样说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当时看到你的编导蹲在地上给你举着话筒,心里就咯噔一下。他还给你递着这些东西,我就觉得不舒服,这么大的事儿发生了,不该有这些形式和设计。其实那些东西放在地上,也没有关系,或者,你停一下,说,我去拿一下,更真实。”

  那个等了七天的女人,终于等到丈夫获救,出于保护,他眼睛被罩着,看不见她。她想让男人知道自己在身边,又不愿意当着那么多人大喊,于是伸出手,在他手上握了一下。她说:“我这二十多年来每晚都拉着他的手睡。”

  他蒙着眼睛,笑了。

  她也笑了。

  我讲到这里,也忍不住微笑。

  有人很反感。一开始,我以为是这笑容不对,因为我是一个外来者,表情太轻飘。后来我看了一遍视频。是我在说这一段时,只顾着流利,嘴里说着,心里还惦记着下一个道具应该在什么时候出现,直播的时间掐得准不准。我只是在讲完一个故事,而不是体会什么是废墟下的七天,什么是二十年的一握,我讲得如此轻松顺滑,这种情况下,不管是笑与泪,都带着装饰。

  第二天,在绵阳,我们赶上了六级余震。

  跳下车,往九洲体育馆跑,那是灾民临时安置点。馆里空空荡荡,八九千人已经安全撤离,只有一个人坐在里头。

  我走过去,他背靠墙坐着,也不看我。

  我蹲下去问他:“现在这儿不安全,你怎么不出去呢?”

  他抬起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黧黑的脸,两只胳膊搭在膝盖上:“我老婆孩子都不在了,我还跑什么呢?”

  我蹲在那儿说不出话。

  他安慰我:“你出去吧,这儿不安全。”

  这两次直播给我一个刺激,这两个细节不说不真实,可是笑和泪,这么简单地说出来,确也不扎实。我想起2003年的新疆,有些东西是真实的,但并不完整。

  到了北川,在消防队附近安顿下来,晚上迎头遇上一个当地电视台的同行。

  他摇摇晃晃,酒气很大。我扫了一眼,想避开,路灯下他脸上全是亮晶晶的汗,好像发着高烧,眼睛赤红,手抖得厉害。

  “干嘛喝这么多?”我带了点责怪的口气。

  “受不了了。”他张开着嘴巴,就好像肺里的空气不够用一样,在用嘴痛苦地呼吸。他瘫坐在地上:“那个血的味儿……”

  我听不清。

  “就在两个大石板底下……”

  我蹲下,听见他说:“她说叔叔,你救我。”

  他呓语一样:“我说我会救你的,可是我搬不动啊,我喊了,我疯了一样地使劲,我搬不动啊柴静,我只给了她两个大白兔奶糖。”他转过头来,脸憋得青紫,啃咬着自己的拳头,要把什么东西堵住,再这样他会憋死的。

  我把手放在他胳膊上,像拍婴儿一样拍着。

  他的喉咙里像是突然拔掉塞子一样,哭声仰面向天喷出来:“只有两个……糖……啊……”

  我们俩盘腿坐在空空的水泥地上,头顶是三楼灯泡昏暗的光。他大声号哭,我默然坐着,身边常常有人走过,没人奇怪,也没人注意。他们已经看得太多。

  那天晚上,罗陈、陈威、老金和我,几个“新闻调查”的同事商量了一下,一起退出了直播。我们要做一期有足够时间的节目,不管能不能播。

  (《看见》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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