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之地,我的华丽冒险
央视纪录片《中国南极记忆》编导 陈壮茁
人们脑海中,南极这块万年积雪的白色陆地神秘而又遥不可及。但对我而言,有关它的记忆如此清晰。它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中,让人无法自拔地沉迷于这片土地。
从2007年10月出发,至2008年4月抵达南极,长达156天的征途中,我是随行的记者、是“雪龙号”上的兼职厨师,也是当年登上南极冰穹A的17位探索者之一。
这趟华丽的冒险,成为催生我尝试用镜头全景式地再现中国的南极考察历史的动力。从前期策划,到最终作品的呈现,我梳理了长达3000小时的历史影像,策划与制作耗时3年。今年8月,这些影像被最终剪辑成了900分钟的电视节目《中国南极记忆》。
应《浙江日报》美丽乡村周刊的邀请,特撰述此文,向大家介绍这部承载几代中国南极科考队员集体回忆的纪录片——《中国南极记忆》,还有这段梦想照进现实的历程。
首次征程:突破人类极限,建起长城站
时光回到1978年 3月18日,全国科学大会在京召开。会上,国家海洋局明确提出“查清中国海,进军三大洋,登上南极洲”的战略目标。对于海洋来说,开放的步伐在这个激动人心的春天已经迈出。
1983年6月,中国正式成为《南极条约》缔约国,但作为非协商国,在南极问题上并没发言权。而取得发言权,唯一条件就是在南极建有常年科考站。
次年2月,我国第一个南极科考站——长城站建立,从此拉开了中国极地科考的序幕。
1984年11月20日上午9时,中国第一支南极考察队出发建站。这支由591人组成、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南极考察队,踏上了2万多海里的漫漫航程。使命只有一个,建设中国首个南极常年科考站。此前,已有18个国家在南极洲建立40多个常年科考基地,但中国,由于种种历史因素,始终没有踏足。
上海浦东中国极地考察国内基地码头,是当时的出发地。他们将一路南下,穿越赤道,横跨南北半球,沿途经过数个国家的领海以及自由公海。
漫长的海上航程充斥着诸多未知,队员们只能凭坚定信念,一点点克服未知带来的恐惧。“向阳红十号”突破了有着“魔鬼海域”之称的南大洋西风带,作为世界各大洲通往南极的唯一海上通道,终年刮着六七级以上的狂风。那是中国南极考察史上,考察船过西风带情况最复杂、局面最危急的一次。
巨大的海浪掀过船头,砸在船头的液压吊上,硬是把驾驶台的门打飞了,船载吊车顷刻变成了一堆废铁。300多名考察队员在剧烈的左右摇摆中,开始了与风浪长达4天的抗争。
风浪的颠簸并没击退队员勇闯南极的决心。终于,历经40天海上漂泊后,1984年12月30日15时16分,中国考察队登上了南极洲的乔治王岛。当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面国旗插在南极洲大地上时,这段时间的辛酸,和着强烈的爱国情怀,化成热泪,湿润了队员的眼眶。
首次登陆南极的兴奋劲还未散去,眼前的困难就接踵而至。如何在恶劣的南极天气环境下扎稳脚跟?如何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内,完成勘探选址、运输物资、建设房屋、安全撤离等繁重任务?
为使卸运物资的小艇在岸边有停靠处,考察队必须先建临时小码头。然而大风搅起的海浪,一次次冲毁了队员刚垒好的卸货码头。
考察队中的中国海军组成了突击队。经队员一次次努力,小码头终于完工,卸运物资的工作正式展开。随队前来的海军航空兵,把直升飞机开上南极上空,为考察队吊运物资。
随着地基的挖掘,新的困难又出现了。夏天融化的冰雪,不断涌进地基坑,冲掉了浇注地基的800号特制速凝水泥。考察队员只能人工淘水,为水泥的凝固赢得时间。
长城站的外观设计十分讲究。与普通房屋的最大区别,就是那高高抬起的屋底。这种设计可使风在房屋下方通过,使雪在风力作用下,迅速穿过房屋底部,以免累积,淹没房屋。
在队员努力下,首次来到南极的中国人,竟创造出各国南极建站的最快速度。登陆乔治王岛的第45天,就建成长城站。其中,真正投入建设的时间只有短短的27天。
破冰之旅:不得已走的路,也许是最好的路
长城站建成后,仅过4年,1988年中国政府又宣布建立第二个南极考察站——中山站,力图实现5年在南极建成两个常年科考站的战略目标。
次年,中国政府派出首支东南极考察队,乘坐极地号考察船,远赴南极大陆,完成建站计划。谁也没想到,一场不可预测的灾难,即将把这支考察队推向死神的怀抱!极地号遭遇特大冰崩,队员面临生死考验。跨过“鬼门关”后,考察队不得不做出艰难决定,重新选择登陆点,在南极的拉斯曼丘陵上,建设中山站。
2007年11月12日,上海外高桥码头,我和188名中国南极考察队员登上“雪龙号”,远赴南极执行第24次南极考察任务。这艘价值7亿、目前中国唯一拥有破冰能力的极地科考船“雪龙号”,载着千万中国人的南极梦,起航了。我想向国人展示,几代中国人用勇气和智慧挑战着人类科学探索的极限,以及炎黄子孙与南极那未完待续的精彩故事。
“雪龙号”缓缓向前驶着,渐渐靠近印度尼西亚加里曼丹岛附近的望加锡海峡。船尾甲板上,队员们在射击训练。射击训练开始,意味着“雪龙号”已进入海盗活动区域。
历史上,在这个海域,“雪龙号”曾被海盗窥探过。幸好领队当机立断,派队员拿着武器严阵以待,海盗见此只好知趣地离开了。此后,在夜间,“雪龙号”都要打开甲板灯光航行,同时启动夜晚的甲板巡查,队员分若干小组24小时值班,直到过了这段海域,才解除命令。
初来南极海域,一定会被壮丽的冰海雪色震撼,却不知无论是冰质像奶油一样的奶油冰,还是形态像荷叶一样的荷叶冰,再到坚硬的陆缘冰,千姿百态、美不胜收的南极冰体,处处潜藏杀机。
成功穿越魔鬼西风带,在南大洋遇到了本次航程上的第一座冰山,这也标志着中国南极考察队开始冰区航行。我曾亲历过“雪龙号”的破冰之旅。
进入南极后,“雪龙号”破冰前行, 进入“壅塞碎冰堰”后,沿碎冰堰侧面斜向切割,将成片海冰切入海水后再用船体推开,每天只能走3海里。最艰难时,“雪龙号”积一天之功,以17000马力的巨大动力仅前进了60米。
不得已走的道路,也许是最好的道路。我想起曾看过BBC的纪录片《生命》,摄制组工作人员在南极拍摄过程中:他们乘坐的是一艘并非破冰船的船只,没有巨大的重量和强劲的动力,船长通过撞击冰块来调动浮冰的位置,像打弹珠一般在冰块中推挤出一条可以通过的缝隙,除了丰富的经验外,他主要靠坚忍的毅力达到目的地。他们以自己的热情、勇气、坚持与智慧,冲破层层障碍,让我们这些普通人得以看到希望的曙光。
2007年12月11日晚,在离中山站8海里的位置,考察队决定海冰卸货,寻找有利时机实施冰上卸运,直接从冰上登陆中山站。但回过头想想,2007年12月,在南极半岛附近海域,一艘加拿大游轮不幸被冰山庞大的水下冰体撞破船底;1989年1月,中国极地号科学考察船船头在浮冰区被撞出个大洞;接着1月14日,在南极普利斯湾,在极地号前方800米又发生特大冰崩,极地号被困7天。破冰之旅,生死只在一线间。
极地生活:
艰辛欢乐交织,不可复制的记忆
在船上,队员们经常苦中作乐的一句玩笑话,是“我们这一次可是住上了无敌的‘海景房’”。其实,船上活动的空间除了甲板就是客舱的睡房。睡房很小,双层铺加洗手间,总共不到10平方米,要住三个人。船上饮食也是一个大问题,长时间的海上航行,吃不上新鲜蔬菜,做饭也不能生火,只能用电。
遇到强烈的气旋,我记得最颠簸的那一两天,船身最大的摇摆幅度达到28度。人根本无法行走,连船里冰箱都被摇晃地甩了出去,只听见一阵阵噼里啪啦的物品倒塌和碰撞声。躺在床上,为了不从床上甩出来,睡梦中也要用力撑住床边的挡板。
那晕船的感受一辈子都没法忘记,三四天都吃不下东西。‘一言不发、二目无神、三餐不进、四肢无力、五脏翻腾、六神无主、七上八下、久卧不起、十分难受’是大家对晕船感觉的一个形象描述。”
我曾和16名队员经过长达21天、1286公里的艰难跋涉,有幸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二次成功登上南极“冰盖之巅”的人——冰穹A地区,在这里升起了五星红旗,并架设了标志物“司南”。
但这里是生命的禁区,是对人类的生理和心理极限的挑战。在南极天气最好的季节里,也只有-40℃到-45℃。室外的考察、拍摄等工作,让我的手指头险些被冻坏死,队员们高寒、缺氧的反应很重,很多人出现了拉肚子和腿脚抽筋的情况。
在南极冰盖上,就连最简单的“方便”也是大问题。在-40℃的酷寒天气中,如何“方便”,让我吃尽了苦头。不是冻得元气大伤,就是被风雪折磨得便不出来。最惨的一次是,当我手忙脚乱地正在脱着连体防寒服时,大便已失禁。在痛苦中,我还摸索出了“方便秘籍”。第一招是“忍”:就是不到憋不住时,不要外出“方便”。第二招是“备”:在决定要“方便”时,要先在舱内解好衣裤,备好手纸。第三招是“快”:要快速方便,提着裤子快速奔跑回舱,尽可能减少热量散失。
在南极恶劣的环境下采集素材,对记录者来说是极大的挑战。面对闲暇不顾的科学家,见缝插针的采访技巧显得颇为重要。不失时机得到采访素材,而又不耽误宝贵的科考时间,是我们和科考队员融合的开始。
而在地处偏远、设备匮乏的南极,想编辑出满意的视频或稿件可不容易,因为上网检索信息在南极几乎是奢望。在无参照信息的环境下,把深奥的南极科考课题变成通俗易懂的新闻稿,身处南极的我们,唯有挖空心思挤出睡眠时间来深究一番。
在我们眼中,那些不可复制、又与灾险和苦难并发的瞬间场景,往往最具新闻价值。但我们明白,不可预知的突发险情生死攸关,相互救护才能在风雪迷雾中找到出路,能拥有鲜活的生命,远比在镜头里呈现纪实的灾难来得更有意义。
(记者 江晨 实习生 程细雨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