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光的人
鲍尔吉·原野
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把体育场的跑步者称为“”,传神。
春夏秋的跑步者都光膀子,真正的跑步者有几人不光膀子呢?我跑步不仅光膀子,还于腰里系一条二尺多长的大毛巾。这么大的毛巾仍被汗水浸透,能拧出水来。出汗的时候,我会想起邓亚萍,并困惑于她说过的一件事。她说白天训练结束,晚上偷着加量练习,带两双鞋。一双鞋被汗水浸透,换另一双鞋。我听到此事十分惊讶,但没怀疑过邓亚萍的诚实。
我没参加过乒乓球训练,就跑步而言,鞋子里注满汗水是难以想像的事。我属于快速奔跑,跑七八公里大量出汗,鞋仍然不会湿。人运动时,附骨骼的大肌肉群产生热能,散热的大汗腺在头部、前胸和后背。汗被背心裤衩吸纳,流不到鞋里啊?人的腿不怎么出汗。我每次想不通这个事,就愈发敬佩邓亚萍。杜甫和她,是我最敬佩的两个河南人。汗湿透两双鞋,这是何等运动量啊,呵呵。辽宁消防铁军突击队员,每天进行5公里负重跑,跑完做引体向上、仰卧起坐、双杠曲臂屈伸、俯卧撑各100个,加起来400个。我问一个战士,汗能湿透鞋吗?他答不能。这么大的训练量,几乎是亚洲人的生理极限,比中国足球队训练量大十倍,尚不能湿鞋,可见邓亚萍不是人,是神,我愈发崇敬。有一回,我在东莞酒店健身房跑步,先把空调冷气关了。在冷气中跑步是愚蠢的。我跑半小时,汗流进鞋里,跑一小时,鞋里“啪啪”全是汗水。明白了,在屋里运动,腿也会出汗,两个小时会湿两双运动鞋。此为室内外运动之别也。
光膀子的跑步者,前胸后背在体育场的跑道上边移动,边闪光。早晨的阳光新鲜而带有金红色,照在汗水如浆的人的臂膀上,有如雕像。跑步者的表情深沉坚毅,仿佛正克服百般困难去抢80万奖金,而究其实只不过是玩。人在运动中,情感和表情均深沉。你看不到一个拼力的跑步者发出轻佻的笑容,虽然运动场也有女性,但无人轻佻。人跑步,灵魂被聚在一个高处的目标上。实现这个目标需要毫不懈怠、一步一步地跑出来,脸上没别的表情,只有坚韧凝重。跑完,这些跑步者才咧开大嘴笑,边踱四方步,边擦汗,流露舍我其谁的君王气概。这时,大脑的多巴胺被调动出来,此物质与吸毒所引发的欣快物质的化学性质相似,令人居功自傲、令人骄傲自满、令人乐不思蜀。生活本来很艰难,我们好不容易把大脑的多巴胺跑出来,为什么要思蜀呢?再说我们也不是四川人。
跑完步的人,身上像水洗的,眼瞅着汗滴千沟万壑成行流下,擦不胜擦。我一次跑完15公里,回家过秤,体重减少3公斤,也就是6斤水。这些水放塑料兜里养8条金鱼都够用。你看这些光膀子跑步的人,心想他们图啥呢?他们谁也说不清自己图啥。古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说过一番话,被刻在山崖上:要想快乐吗?跑步吧。要想聪明吗?跑步吧。要想摆脱痛苦吗?跑步吧。
我曾在德国生活了一段时间,到处见到跑步与骑自行车的人。到了瑞士的苏黎世、洛桑、伯尔尼等城市,我看到超市里都有跑步者。在瑞士大街上行走的人多是外国人,跑步的是瑞士人。这是一个跑步疯国。瑞士人收入高,法定最低工资收入每月约合人民币5万元。而跑步者的比例更高,七八十岁老年人在街上跑步司空见惯。虽然他们没出什么跑步奥运冠军,但跑步是家常便饭。
特朗斯特罗姆如今偏瘫,他年轻的时候也许是一位跑步者。没有跑步的经历,写不出“披光的人”这么绝妙的诗句。太阳照在跑步流汗者的身上,他们像闪光的鱼。汗水落在跑道上,他们踏着自己的汗水往前跑。弘一法师说过:“诸位请看看自己的身体,上有两手,下有两脚,这原是为劳动而生的。若不将它运用习劳,不但有负两手两脚,就是对身体也一定有害无益”。弘一法师说的劳动指勤劳于一切本分的事务,也可以包括健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