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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5版:人文世界·艺文志

三、有现实有浪漫

  以往对狄更斯的研究有一个很明显的倾向,即简单地把他划入现实主义的范畴。事实上,他的创作思想中,既有现实主义的成分,又有浪漫主义的成分。

  当然,他首先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根据威廉斯的观点,现实主义小说最重要的成就在于取得社会和个人之间的平衡。狄更斯恰恰是这方面的楷模。他的小说既评判了人类的全部生活方式,又评判了人类个体。

  先说他对人类总体生活方式的评价。除了前文所说的回应工业浪潮之外,他非常擅长社会的全景式描写。事实上,恐怕没有别的英国小说家能比狄更斯提供更广阔的社会画卷了。他的笔触伸向了社会的各个阶层,刻画出了为数众多的人物形象,尤其是中、下层社会的小人物形象,这在文学史上几乎是空前的。他的第一部小说《匹克威克外传》破天荒地揭示了当时英国的社会全景:他笔下的人物走上伦敦的街道和广场,走到上流社会的各个角落,走进人民集会的场所,走入遍布全国各地的旅店、饭馆、公寓、别墅、法院和监狱,等等。可以说,狄更斯用这部小说肯定了当下现实生活素材的美学价值。其后的小说也都延续了同样的思路和手法。

  再说他对人类个体的评价。在英国乃至欧洲文学史上,没有哪一位作家比他更能塑造出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了——不管是属于哪一个阶层的人物,只要是出自他的笔下,其形象就会变得异常生动,生动得让人一眼就能辨认。有人批评他只能塑造“扁平人物”,即没有什么内心活动、性格不会发生变化的人物。然而,正是这些“扁平人物”洋溢着不朽的生命力,让人终身难忘。例如,《大卫·科波菲尔》中的密考伯先生尽管穷困潦倒,却永远保持着乐天派的形象,而密考伯太太总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扑到丈夫的怀里,并大声喊道:“啊,我决不抛弃密考伯先生!”这样的形象虽然夸张,但是又那么贴近生活。

  类似密考伯夫妇的例子,其实已经表明狄更斯善于糅合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创作手法。密考伯夫妇的生活经历(他们遭遇的贫困和艰辛)是现实的,而他们的乐观以及对爱情的执着又是浪漫的。狄更斯融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于一体的手段很多,其中最突出的是人与物在品质上的互换,也就是把人当作物来描写,又把物当作人来描写。例如,小说《小杜丽》的开头部分就用了一连串的拟人手法来形容马赛城内外的情景:“万物盯着炽热的天空,天空也反过来盯着底下的万物……让初来乍到者备感窘迫的是那些盯人的白色房屋、盯人的白色墙壁、盯人的白色大街、盯人的干瘪小道、盯人的丘陵……这些丘陵上原本郁郁葱葱的草木都被烤焦了。”此处凸显的排比手法和拟人手法极具想象力,显然是浪漫主义的,但是又为烘托全书的现实主义主题起到了良好的作用。该书上卷第3章的开头更为典型:“那是伦敦一个星期日的夜晚,阴暗、湿热、沉闷。教堂的钟疯狂地发出各种不同的音响,尖锐的和低沉的,沙哑的和清新的,急促的和缓慢的,敲得砖石、泥灰之间的回音令人厌恶、心烦。忧郁的街道披着煤灰的忏悔外衣,把那些被发落到这里开窗凝视这外衣的人的灵魂,浸入了极度的沮丧之中。在每一条通衢大道,从几乎每一条小巷,到几乎每一个路口,都有一个悲凉的钟在颤抖,在震荡,在敲打,仿佛城中蔓延了大瘟疫,收尸车在大街小巷推过。” 这样的转喻,跟引文中的“瘟疫”意象形成了强烈的呼应,而这一“瘟疫”意象又为全书中蔓延的“进步瘟疫”埋下了伏笔——《小杜丽》下卷第13章的标题是“瘟疫的蔓延”(The Progress of an Epidemic);令人回味的是,原文中“Progress”一词还有“进步”的意思。这实际上是一个跟小说的中心思想相联系的双关语:许多维多利亚人狂热追求的“进步”竟然是一场瘟疫!采用夸张手法来针砭时弊,是狄更斯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创作思想并举的体现。

  要加深理解狄更斯,还得读一读他的演讲集,其中不乏凸显浪漫主义精神的叙述。例如,他在一次演讲中这样评论威尔逊:“他从事写作不是出于一般爱好,也不是出于对自己同胞的钦佩和折服,而是因为他抑制不住写作的冲动,是因为他的心灵里涌动着一泓清澈见底、熠熠生辉的诗泉……它非喷射出来不可。这泓诗泉犹如神话中那光彩照人的喷泉,不管你怎样往外抽水,它总是水源充足,甚至连一滴水珠或一个水泡都不会少。”显然,狄更斯在这里流露了浪漫主义的创作动因观:作家写作不是因为他要写,而是他不得不写。狄更斯所说的“冲动”和“诗泉”跟柏拉图的“迷狂说”、郎吉努斯的“狂喜说”以及雪莱的“灵感说”是一脉相承的。狄更斯的浪漫主义创作观还体现于他对想象的“魔力”的讴歌。例如,他于1842年在纽约演讲时曾经动情地赞扬华盛顿·欧文“把魔杖指向了艾勤汉卜拉宫的墙壁……唤醒了每个山洞里回响着的音乐,唤醒了无数快速移动的舞步声,唤醒了铙钹的击打声,唤醒了沙场武器的铿锵声,唤醒了邮递员沉重的脚步声……唤醒了已经在地下沉睡了千年或一直在那而守护掩埋着的宝藏的古罗马军团”;更有甚者,狄更斯还认为欧文的笔“能够从大海深处召唤出……精灵——而且让他们召之即来——使他们居住在卡茨基山脉,直到他们变成山脉的一部分,就像任何危耸的岩石或任何从山顶飞泻而下的急流一样”。毫无疑问,狄更斯对想象力如此热情的讴歌堪与华滋华斯和柯勤律治等人颂扬想象女神的任何笔墨相媲美。正是因为有了如此丰富的想象力,狄更斯才创造出了如前所说的许多贴近生活的现实主义作品。换言之,在狄更斯的笔下,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是并行不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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