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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6版:人文世界·故乡大文章

当年春节看大戏

  上个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初,乡下的春节,看大戏是乡亲们的一件十分隆重、庄重的事。言“大戏”,是因为乡亲们一年到头难得看上这种情节连续的多幕戏。

  在我的记忆里,临近春节的那几天,村里人始奔走相告:某某戏班要来本村演出了。于是乎,在那些天里整个村庄便被一种浓重的喜上加喜的氛围所包围。

  在急切之心的发酵里,在喜悦之情的膨胀中,正月的某一天,村里人终于等到了戏班子。

  当年戏班子的到来,就好似如今大人物的光临。当载着盛放演出道具、演员行头木箱的独轮车出现在村口的时候,村里人总是不约而同地从家里出来夹道欢迎。此时此刻,演员和演奏人员三三两两夹杂在独轮车中间,笑容可掬地不时与我们打招呼,其宽慰其荣耀似丝毫不亚于而今当红影星走在红地毯上。

  夜晚的演出,总是在大队的戏院里进行。说是戏院,其实是一所小学。因为挨着一个大教室建了一座戏台,故村里人皆称之为戏院。戏台,全部采用木制结构,其顶部做成了尖顶的样式,据说是仿古戏台的形制,旨在增强扩音效果。戏台前沿中间,则分别安置了两个光溜溜的木墩子,既是为了美观,亦是为了起到提醒(防止演员踏空掉下台子)的作用。因了台面是由一块块大松树板拼镶的,故而经年累月早令松板与松板之间出现了宽1至2厘米不等的缝隙。可就是这样一座没有任何一丝金碧辉煌之痕、雕梁画栋之迹的毫不起眼的戏台,见证了那个物质严重匮乏的年代,乡亲们对于精神生活的渴望。

  晚上要在戏院演出,乡亲们早早的在上午就将凳子、椅子放进了戏院。因为不卖戏票,自然,最好的位置总是任由先到者挑选。而一经选定,便大家认可,谁也不会去调包,更不会吵架。即便请了外村的亲朋好友前来观看,在欲占个好位置而不得的情况下,大家亦总是商量着办。

  当夜幕降临乡亲们差不多吃完晚饭的时候,戏院前的汽油灯便在“咝咝”声中始将整个戏院映照得透亮。紧接着,演出的后台班子开始操琴打锣,营造出一拨又一拨吸引人、聚拢人的音乐氛围。想象着,当时该有多少人家急切地放下碗筷,直奔戏院;又该有多少父母手忙脚乱地向孩子和自己的上衣口袋装南瓜子、葵花子、番薯干之类,以助赏戏之兴。

  当年尚为孩童的我,因为个子小,更兼台前的凳子、椅子是供大人们坐的,所以,我总是邀上几个小伙伴,尽力挤到台前去看。可怜,台高人矮,即便是仰面而望,也只能勉强看到走到前台的演员垂至于脚后跟的长发,以及快速挪动着的脚,此外,一无所获。这种只闻其声难见其人的情状,之于我们真是一种折磨。有一回,经一个伙伴提议,我们几个人竟干起了调皮捣蛋的恶作剧。每个人手上持一根小柴梗,溜到腾空的戏台下,利用松板与松板之间形成的缝隙,瞅准演员的脚,用力地去捅。这一捅,便宣泄了我们的“报复”心理。原来,每一次捅,都会让演员有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或缩脚,或蹲地,在其一缩一蹲间,我们都会会心一笑。可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村里的书记便开始追查此事。怕被发现,后来我们再也不敢去干这等坏事了。

  值得一提的是,连着戏院一角,祖父祖母家正好建有一间不大不小的楼房。先前几年,因为放满了柴草、杂物,故平常并不轻易进去。可这间房子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靠戏院一侧有个大窗口。于是,有一年我对祖父祖母嚷着非让他们收拾这间老房子不可。拗不过我,祖父祖母花了整整两天时间,终于将这房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为了夜间上下楼梯的方便,祖母还专门为我配了“亮”(小山村一种燃油的照明灯具)。

  有了这样一个宽敞的大窗口,我便可以坐于桌上笃悠悠地听曲看戏了。每每坐在小楼屋上,我都会觉得自己恍如坐在了船上。于是,便会油然想起鲁迅《社戏》里的情景:“……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糊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人家的船篷……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在灯火中,却又如初来乍到时候一般,又缥缈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戏院外,恰好有一条大溪,如果把那攒动的乌黑的人头比作“看戏人家的船篷”,我们不就是在看一场场鲁迅笔下的“社戏”吗?

  毕竟只是小孩,所谓看戏,其实也只是看一种热闹。喜欢的只是那些花花绿绿的行头穿戴,咿咿呀呀的吟唱韵白,真真假假的舞枪弄棒。可不是?男官的长胡子、蟒袍、乌纱帽,以及女官们的凤冠霞帔,已够让人眼花缭乱的了,而一桌一椅当得天圆地方,移步换景便是出将入相。方才一竿竹鞭,携来金戈铁马,沙场鏖战,转眼便鸟喧林外,深宫闺阁,对镜花黄,则更让人觉得戏曲舞台的千变万化、包罗万象。

  自然,让我最喜欢的,当是武将们的打斗,虽然也知道那纸糊的大刀和银样的镴枪,跟现在动作武打大片相比,那些打斗场面充其量不过是小巫,但仍是让我激奋不已。变化多端的唱腔,虽难以听懂,但在大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说中,我还是懂得了些许。黑红脸的定是好人,白脸的当是坏人和奸臣,白鼻子、红嘴唇的则准保是小丑了。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呢?我之无声亦无师的传统艺术启蒙熏陶,就在小山村戏院旁一个小窗口里丝丝缕缕地进行着。

  当曲终戏散之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跑下楼去。走进戏院,但见场内,满地皆是南瓜子和葵花子的壳,以及零星的花生壳和糖纸。除了几个工作人员在收拾戏台外,与刚才闹热的场景相比,此时不免显得冷清。但不知为何,我似乎依然沉醉于刚才的场景里而不能自拔:声声清越古琴,拨开那个至情传奇的神秘轻纱;记记浑厚芒锣,洞穿漫长时光的层层覆盖。以至觉得洞箫如人声幽咽宛转,曼声徐度,工尺谱间顿生烟丝醉软,都一齐儿融入到眼前戏台的每一根柱子里去了。

  演出结束后,演员和后台人员都被村里点派到有关农户家里吃点心去了。因了祖父祖母家庭成分不是很好,人又显得老实,所以每场演出结束,总有一些演员和后台人员被点派到祖父祖母家。在我的印记里,祖父祖母似乎从来没有为此而埋怨,相反,总是笑脸相迎,好酒好菜相待。为帮助演员卸妆,祖母事先总是准备好热水,拿出新毛巾和尚未启封的百雀灵。难怪,一些老剧团的人,到本村演出,总愿到祖父祖母家来。从戏院返回家,看到那些卸了妆的男女演员,于我感到是这样的熟悉和陌生。是啊,其中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演员,更是给我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卸妆后的她,虽然布衣短发素面本色,没有舞台上的眉飞色舞、流波巧笑,但抬手举足之间的印迹却都是优美动人的线条,尤其是说话,幽咽低回、缠绵悱恻的特殊味道,却让人似曾相识,怎么看怎么美。更值得一提的是,无论是演员还是后台人员,不论这些人中谁是名角名家,并没有架子,更没有霸气。大家围坐一起喝酒抑或夹菜,都是你谦着我让着,恍如一家人。酒喝得正酣时,经大叔、小叔一提议,男女演员也竟纷纷响应,来上那么一段,唱上那么一节。于是,歌声、笑声、掌声满当当地溢出窗棂,飞旋在村子的上空……

  都说一个人幼时的口味,是怀念家乡的真理由。如此,那么,儿时不经意间获得的艺术兴味,或许就是一个人对艺术故土的真念想了。只要临近春节,我总会怀恋老家小山村的那个戏院,只可惜而今它已不复存在。是的,如今要回老家去寻觅重温往日看戏的情韵,已经不能。其实,戏院、剧场哪怕再小,对于一个村庄也是万万不可缺失的。因为村庄总是以戏院、剧场为圆心,方圆几里,其就像一块磁铁,牢牢地吸附着座座村屋。只要胡琴一拉,铜锣一敲,唱腔一扬,一颗颗活蹦乱跳的心,都被收服了。虽说,而今电视、电影早令人们目不暇接,但对于一个村庄来说,戏台上的演出,当是无可替代的。说到底,这里面还有对过往历史的回味,对浓烈亲情的张望,对酽醲节庆的期许。

  老家的戏院,何日能够重生呢?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故乡大文章 00016 当年春节看大戏 2012-01-20 2299453 2 2012年01月20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