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近临安必有诗
董强
在浙江大学聘我担任兼职教授的前夜,我在西湖边徜徉。随口吟出了这样一首词:“微风西子夜。正晴空,明月已复朗。望南屏晚峰,钟声息,清思无限。曾越西洋浪滔天,亦曾问,何事变桑田。风霜不减,娉婷荷边见。便半顷湖光,也能映,游子心狂。”
任何家乡,作为一个人的出生地,都会无意识地成为一个人眷恋的地方:“谁不说俺家乡好”,正如杭州人说的“瘌痢头儿子自家的好”,带有一种情人眼中出西施的味道。但杭州作为家乡,在我心中变得越来越重要,更具一种客观性。我对杭州的感受,经历了三个阶段。起先是由一种缺失所带来的。所谓“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时候无法遏制的思乡之情。那时候的故乡,可以是任何一件与之相关的东西:一种味道,一个回忆,一个人,一件事,一碗面,一道菜,一片风景……第二个阶段,是一个悟性的阶段。在游历了世界上许多国家之后,突然感受到了故乡特有的美。我对杭州的美的认识,就基于一个很偶然的经历:从新新饭店出来,在湖边等一个朋友的到来。一阵轻风吹来,整个白堤以内的湖水都波动了一下。这道波,我毫不夸张,仿佛直接就流进了我的心田。一刹那,我成了与这湖光山色是一体的,在一同波光粼粼,正如徐志摩在康桥边的感受:水边金柳的影子,既在波光里荡漾,又在诗人的心头荡漾。我仿佛见到了对波德莱尔一句诗的最现实的印证:自然是一座庙宇。从那一刻起,我真切地感受到,杭州是中国文化中最好地将自然与人文和谐地融合在一起的城市。随着对这座城市的再度发现,我开始进入第三个阶段,就是有意识地提炼这座城市之美,并以自己的方式,加以赞美。
无论在哪个阶段,故乡都能让我感到一种自然而然的诗兴。有时还在飞机上,就开始听到诗歌的节奏。这种节奏起初是无意识的,朦胧的,甚至茫然的,微弱,然而迫切,不依不饶。就像一个撒娇的女子,逼得你有个交代,有个说法。这交代,这说法,终究成为一首诗。我为此做了一个归纳,就是“每近临安必有诗”。奇妙的是,我与杭州有关的诗,全部是古体的。而且,总是能用毛笔写成书法作品。这些作品,我有时问自己,究竟有多少真正是属于自己的,很难说。因为作为一个经过彻底的现代洗礼后的二十一世纪的人,难道我真的只能通过一种如此古老的方式来实现自我的表达诉求?这些诗句,仿佛是一种记忆的留存,一些零星碎片的重新组合;但同时,它们又具有一种无比确定的个体性与具体性,绝非无病呻吟,或者“为赋新诗强说愁”。比方说,有一天晚上,在西湖边走,看到灯红酒绿,大家都很欢乐,我突然有了自己是外乡人的感觉,然而这种外乡人的感觉也不赖,因为杭州并不排斥外乡人,于是随口就吟诵了“西湖山水还依旧,歌舞连宵醉不休。昨日芳邻成过客,且把故乡作杭州。”
多少次,我都带着一种好奇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这些诗。这一首也不例外。“西湖山水还依旧”,直接就来自小时候萦绕耳边的越剧《白蛇传》;“歌舞连宵醉不休”和“且把故乡作杭州”,都是从林升的《题临安邸》转化而来,但心境则大不一样;“昨日芳邻成过客”,则是当时一个非常具体的场景:看到熙熙攘攘的游人走过,夹杂着外地游客和本地居民,突然感觉到,假如里面有一个早年的邻居,一定相互之间认不出来了。当这四句直接引用、或间接转用、或自己创造的诗句在遵循严格的格律、押韵的规则而重新组织在一起之后,我突然觉得自己与历史上所有曾经吟诵过西湖的人站到了一起,而在这些人中间,我也夹带了属于自己的一点点东西,就好比与三五知己出去郊游、野炊时,带上了自己做的一道小菜。
由于它们没有任何发表的目的,甚至有时都懒得给朋友看,这些诗就仿佛是完整意义上的自珍的敝帚。正因如此,它们就尤其让我觉得真实,正如一个人爱自己的孩子,没有任何必要做给别人看。十多年来,它们忠实地记录了我与故乡之间一种特殊的情感交流。作为一种可以感知的物质凭证,它们时刻在告诉我自己,我是杭州人,我是浙江人。
2011年春天,在一次书法展览上,我的几首在西湖边写的诗,被一位藏家以高价买下。他不是杭州人,也不是浙江人,而是一位柬埔寨华侨。我问他为什么会要收藏这些诗,他说,董先生,我从中看到了真正的你,也看到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