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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1版:人文世界·钱塘江

兵马俑与电子人牵手

  从维熙  

  

  一

  人是感情动物,怀旧之情是感情链环中的金子。特别是步入老年后,忆旧和怀旧之思绪,常常如长江之水,淹没心灵的理智之堤,让人不可自制。

  几年前的一个春日,见天空阳光灿烂,我觅故之情顿时升腾于怀,便决心到京城西郊鲁谷、下庄一带看看。因为这块土地里,深藏着我半个世纪之前的一个残梦。半个世纪前的1958年春,我还没有折进“大墙”之前,那儿是我下放劳动的第一个历史驿站。不仅我一个人,与我同命运的漫画家李滨声、王复羊以及北京日报十几个编辑记者,都曾放下笔杆,在这里拿起锄杆和铁锹。

  坐进出租车西行时,“的哥”说他不知道这两个村子位于西郊的何处。我告诉他:这两个村子位于八宝山附近。他说:“那儿已没有什么村子了,一年一度的北京‘嘉年华’,正在那儿举办;旁边是北京国际雕塑公园,里边都是各式各样的雕塑。下车后,你老向游人询问一下吧!”

  我顿时愣住了。时间如白驹过隙,岁月已过去了将近半个世纪,或许当真找不到当年的一丝梦痕了。可是此时车子已驶过了天安门,开弓没有回箭,既然来了,索性当成一次逍遥游吧。中国有句古语说得好,“树没了,根须在”,即使是地貌改了,记忆也不会随之化为乌有。到了地点,我花了50元钱买了张门票,走进“嘉年华”的大门。面对这片喧闹的欢乐海洋,我还是六神无主地愣在那儿了。此时, 过山车正在空中上下盘旋,一片欢呼和惊愕的尖叫声,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我愣愣地坐在一把木椅子上,开始询问游人中的老者,他们证明这儿就是昔日的下庄地界,我立刻陷入了无言之中。记得半个世纪前我们来这儿劳动改造时,这儿是一片农舍。由于它地临八宝山革命公墓和人民公墓,当时火葬之习在农村尚没完全到位,我们经常挥动锹镐为人民公墓挖坟坑。在炎阳似火的三伏天,汗流浃背还可以忍受,但扑鼻而来的死人恶臭,让我们不得不戴上口罩。当然,更为刺激我们中枢神经的,便是死亡的话题。记得那是一个周末,在鲁谷大队改造的漫画家李滨声和编辑梁沙军,来我们挖坟坑的地方闲走。梁沙军原来是我党的老地下党员,那天突然冒出一句自嘲的话来:“让我死后,就埋在这儿吧。”李滨声问他为什么,他说:“到了天堂或地狱后,就永远不会忘记了这块劳动改造的圣地了。”像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的话一样,他因车祸去世后,当真埋在了这里。此时,不要说寻找他坟墓的影子,就连整个村子都消失了。我想,如果他在地下有知,会为魂归此处而庆幸了——因为他看见了历史的更迭,它变成了具有世界品牌的“嘉年华”游乐园。

  面对欢乐的海洋,我的思绪飞向了园边的一棵老树。不是那棵树给我留下什么孟浪记忆,而是老树下的那位老农让我永生难忘。这位老农只有一只眼,村里人都叫他独眼龙。由于他一只眼失明,干其它农活不太方便,便负责看管下庄的那片墓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期,正是全民除“四害”围剿麻雀的日子。有一天我手拿弹弓走进村边这片树林,一个惊奇的发现,让我目瞪口呆:这位独眼老农,正在这棵大树下用树叶擦洗着一把刀子,他衣襟上带着斑斑血迹,浑身上下还散发出腐臭的气味。他告诉我,他是受死者家属之托,刚刚干完了一件剖尸刮骨的活儿。

  当我听完了他的叙述,浑身几乎要颤栗起来。中枢神经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跑回到村里我住的房间,取来我下放时带来的一瓶消毒水。目的十分简单,想为老汉进行一次全身消毒。但是当我回到树林中时,老汉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显然在他看来,这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儿。

  时间,真是像眼前的过山车那般急驰而过,半个世纪过去了,往日令人心悸的一幕,早已飘渺无痕。空留下那棵老树七枝八杈地还站在那里,像个历史的看客,在沉思着过去的往事。我走过去,想抚摸一下老树的树干,但在中途停下了脚步——因为有几个美术学院的学生,围坐在树之下,手拿画笔在画板上为欢乐的“嘉年华”画像。

  二

  出了“嘉年华”信步南行,下一个目标是寻找昔日一个叫鲁谷的村落。它和我刚才寻觅的下庄融合而一统称为中苏友好人民公社。在“超英赶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大跃进年代,我们干完农活,要从下庄到鲁谷的“共产主义食堂”来填饱肚子。记得,当年村头有一口大炼钢铁的火窑,乡里人赶着马车拉来破铜烂铁,来到这儿加温铸钢。今天,鲁谷村名依然存在,但当年的“共产主义食堂”,已成了一片林立的高楼,只留下当年“乌托邦”的记忆。其中,最撩逗我思绪的,是当年大炼钢铁的村头窑址,今日成了一座奇丽秀美的雕塑公园。  

  我在雕塑群落中踽踽而行,在一尊令人惊异的雕塑前停下脚步:那是一尊黑色的雕塑,几个美丽的裸女正手拉手地跳着裸舞。望着这黑色的舞者,突然让我拾回一个忘却的记忆: 1958年的春夏之交,苏联芭蕾舞团访问中国时,一代芭蕾舞后乌兰诺娃,亲自率团来中苏友好人民公社演出。当时我们几个下放到这儿劳动的人,因身份关系无缘观赏这世界顶级演出,也就作罢;但是在第二天,我们在“食堂”排队打饭时,观看了《天鹅湖》演出的大爷大娘们,却一边笑着一边窃窃私语:

  “光着身子跳舞,一点也不知道害臊!”

  “她们都是大姑娘哪,还有男人敢娶她们进门吗?”

  “一群地地道道的骚货……”

  “还到咱们公社来演出呢,也不怕丢人现眼……”

  时过境迁,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那些当年诅咒《天鹅湖》的大爷和大娘们,已不知搬迁到了哪座高楼之中,也不知他们今天能否再看见这裸舞的黑色雕像,它就耸立于过去演出《天鹅湖》的场地。时间如逝水东流,岁月匆匆而过。过去被无知咒骂过的乌兰诺娃,如果在俄罗斯的地下有知的话,当对中国历史和这位雕塑家表示谢意了。因为她们当年向世人展示的是地球上的顶级艺术,以及人类对真善美追求的梦想,却在这座古皇城之滨遭到了亵渎。

  再往前走,看见一个书堆的雕塑。我理解这是雕塑家在述说今昔的历史。最后,我停步于一尊雕塑之前。这是一尊现代派的雕塑,雕塑家那双锐眼,似乎穿透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沧桑,把秦始皇年代的一身盔甲的兵马俑和一个现代电子机器人,用一条历史锚链穿连到了一起。兵马俑展示中华民族的过去,电子机器人展示着中国飞跃的今天。我久久地恋栈于这座雕塑之前,因为它的思想内涵,既覆盖了我们中国千年封建的皇权历史,又展示了改革开放后的中国走向电子时代——回首当年,我不也是个不穿盔甲的兵马俑吗?

  当时,我真想把这个雕塑拍下来,可是因出行匆忙,忘记带相机了。我怕随着我的年龄老化,对这段历史岁月淡忘,后来特意带上相机,再去这座雕塑公园,百感交织地用照相机拍下了震撼我灵魂的几座雕塑,以不忘人生之旅中悲欢换位的昨天与今天。

  兵马俑与电子人牵手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钱塘江 00021 兵马俑与电子人牵手 2011-04-15 nw.D1000FFN_20110415_3-00021 2 2011年04月15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