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归尘，土归土，君子不迁怒。人类的一切暴行都应谴责，并受到公正的惩罚；人类的一切灾难也都应该给予同情，并得到最及时的援救。

　　●这个在震荡中生存下来的民族，经历了太多的瞬间幻灭，对即逝的美有着一种罕见的捕捉能力。因此，那“一期一会”的深意中，还包含着短暂生命中必须对一切有意义事物的充分肯定。

　　●仅仅说中国人民对大地震中的日本人民表现出来的体恤悲悯是一种大国心态，那是远远不够也不确的，我以为中国人民的这种感情，体现了人类的普世之情，是善的集中表现。

　　此时实难静坐反思，因为远非痛定思痛之际——我们不是面对、而是正在应对着一场人类劫难。电视屏幕播放着直升飞机在福岛上空寻找核电站，并准备向3号核电机组注水的场景。直升机挂着红色的水囊在天空盘旋，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小小的似乎是孤独的冲天一搏上。专家告诉我们，要冷却唯有注水一法。然而此法果然能行吗？电视上的评论者们一边注视着画面，一边讨论着如果飞机掉下来将会是怎么样情景：这是在“飞蛾扑火”吗？

　　而此刻，日本天皇也出现在屏幕上，他在对国民的讲话中对正在面临的三重灾难，使用了“难以预料”的言辞。是的，直升机正在用接近于以身饲虎的肝胆去力挽劫难，电视机前的我，突然无以复加地想知道那位飞行员是谁，他叫什么名字？他的爱人和孩子此刻在哪里？他的父母呢？家人朋友呢？

　　我相信人同此心，情同此情，几乎所有看到这样场景的人们都会产生和我一样的感受，而这样油然而生的情感，难道不是全人类共有的吗？

　　昨天晚上，我是在电视剧《中国远征军》的大结局和日本大地震专题报道的不停切换中度过的。电视剧中有一个情节，说的是一位心怀国仇家恨的远征军战士痛斥日本战俘，反遭一名日本战俘的冷嘲，此战俘公然炫耀自己在南京大屠杀中杀了不少中国军人和百姓，讥笑中国军人的无能，在冲突中远征军战士忍无可忍将其击毙。因违反战俘条例，战士面对枪毙的绝境。而我此时的心情，与剧中的远征军弟兄一样，我还是觉得战士有情可谅，那日本鬼子则实在是可恨该杀。

　　从近70年前切换到今天，触目惊心的当下，日本列岛正在经历着有史以来最严峻的劫难：地震，海啸，核电站爆炸。眼睁睁地看着福岛核电站1号机组爆炸、3号机组爆炸、2号机组爆炸，4号机组爆炸……我心中只有对灾难未去的深切焦虑和对日本人民由衷的同情。

　　尘归尘，土归土，君子不迁怒。人类的一切暴行都应谴责，并受到公正的惩罚；人类的一切灾难也都应该给予同情，并得到最及时的援救。当年汶川地震，日本救援队最早出现在废墟；今天日本大劫难，中国救援队率先奔赴扶桑之国。大地震中的日本民族已分解为千千万万的个体，我们看到叫魂儿女的老人，看到逃出绝境的孩子，看到失去家园的市民，看到肃穆排着长队等水的人群，我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虽然同为黄皮肤人种，以往一眼就能看出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的区别，此刻，灾难中的日本人和灾难中的中国人在形象上几乎完全一样。特别是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让我们想到了自己家中的爷爷奶奶。

　　屏幕上飞过了一条字幕，日本自卫队对核电机组进行注水的直升机已经取消了行动，因为核辐射太严重，继续行动已不可能。尽管核反应堆的危机未得到缓解，我依然为那位直升机飞行员松了一口气。这是一个理性的选择，也是一个人性的选择。他是在拯救，不是在毁灭，他不是当年的神风队员。

　　此刻联想到日本茶道似乎是相当不合时宜的，然而我无法克制地思索着那些多年来反复讲述的日本茶语“一期一会”，这是说每一次相见都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所以我们每一次的茶会都要万分珍惜。

　　想到了不久前在我所供职的大学举办的国际茶席展，那一次来了一支日本茶人代表队。因为当时日本国内正有一群反华势力围攻中国大使馆，我们对这支队伍的接待自然在周到中带有了某种严肃。全世界的茶人们内心都是敏感而细腻的，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地将对世界的爱倾诉在茶席上。为了一片茶席上的叶子，他们与我们据理力争，要到市场上去购买。一旦看到学校到处鲜花绿叶，他们又为我们丰富多彩的美而感叹。我们也曾议论，他们对一片叶子如此的执着，来自于岛国相对狭小的生存环境。眼前的大地震惨景告诉我，这个在震荡中生存下来的民族，经历了太多的瞬间幻灭，对即逝的美有着一种罕见的捕捉能力。因此，那“一期一会”的深意中，还包含着短暂生命中必须对一切有意义事物的充分肯定。

　　我所接待过的日本茶人朋友们，此刻就在屏幕中，在风雪里，在灾难中，他们在承受，他们在坚持，他们应该都活着吧。那次茶席展后我才知道，一位深切崇拜吴越文化的茶人，悄悄地独自去了杭州，看了一眼保俶塔，又悄悄地回到驻地。此刻我突然明白了，正是那些无法判断自己还有没有下一个“一期一会”的人，才成为真正知道什么是“一期一会”的茶人。

　　夜深了，屏幕上报道着日本灾区大雪，而4号机组危机依旧未解，灾难激震了人们内心最深处的那根柔软的弦，我以为仅仅说中国人民对大地震中的日本人民表现出来的体恤悲悯是一种大国心态，那是远远不够也不确的，我以为中国人民的这种感情，体现了人类的普世之情，是善的集中表现。

　　还是请记住先哲之言吧——雨果曾经说过，善良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珍珠，善良有时比崇高更伟大。英国诗人约翰多恩则告诉我们：没有人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海浪冲掉一块岩石，大陆就减损，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庄园失掉一块。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之哀伤，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而鸣！

　　（作者为茅盾文学奖得主、浙江农林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