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陈扬渲 文化对于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强大推动力,伴随着大国崛起的进程不断得以彰显。时间来到新的起点,在全球化趋势下的中国依然面临确立文化自信、传播文化观念、争取文化认同等一系列时代命题。我们开辟《钱塘论语》专栏,就是希望通过这个平台聚焦文化事件和热点话题,供有识之士发表见解、传递新知、激荡思想,无意于尖锐批评,只为提供多角度的思考路径和可以通往的发展方向。 《钱塘论语》开栏之作,我们邀请复旦大学教授汪涌豪阐述他对中国文化在新时期走出去的思考。
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宏富之路
汪涌豪
●一种能形成广泛共识的发展模式,一定不仅指向物质的丰富甚至科技的进步,它固然代表了经济的发展,或人的生活方式的改善,但背后无不与一定的观念和文化相关,并且正是后者,构成了这个模式能否存续的关键。
●说到底,在将要到来的新的五年、十年,中国能否成为真正的大国,端赖能否向世界解释自己提供了什么新的价值观,对人类的文化和文明做出了什么新的贡献。
新世纪的又一个十年来到了。在将要到来的十年里,尤其是“十二五”的开局之年,成长中的中国一定会面对更多的问题,经受更多的考验。如何在对内做好社会治理与重建工作的同时,对外宣示和谐世界的理念,进而塑造一种真实的中国观,以化解误解,促进发展,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重要课题。
回顾上一个十年,世界重心的东移和全球实力向新兴国家倾斜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其间,中国的发展尤其令人瞩目。但与此同时,一些人开始疑虑或唱衰中国。在对这种实力转换所作的即时应对背后,可以隐约看到一种普遍而深刻的焦虑——担心中国的发展真能构成一种模式,并形成足以取代西方世界的价值共识。只要看看各国媒体对“中国模式”与“北京共识”的讨论,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
这就提醒我们,一种能形成广泛共识的发展模式,一定不仅指向物质的丰富甚至科技的进步,它固然代表了经济的发展,或人的生活方式的改善,但背后无不与一定的观念和文化相关,并且正是后者,构成了这个模式能否存续的关键。中国的发展就是这样与所承继的传统密切关联的,因此这种发展倘未能伴随对自己传统和文化的发扬,对这种文化之于文明进步的有效性的解释,必不能使人心悦诚服,并不足以消除世界对所谓“重商主义”的揣度与误判。
不能不指出,对这一点,我们过去注意得不够。尽管随着国力的提升,一系列重大活动的举办,中国文化在更广的范围内得到了传播,与中国文化相关的一些特定标识与符号,更为世界各地的人们所熟知和喜爱。但直到今天,我们仍不能说已向世界解释清了中国何以能维持高速发展的原因;对这种发展的最终目标,以及将给人类带来怎样深刻的影响,更少有清晰有效的说明。也正因为这种观念与文化层面的问题没得到很好的解决,我们许多的政策公关与宣示,特别是以政府为目标的公关宣示,常常效果不如预期。
所以,如何在观念上破解世界的疑虑,解释中国的意图,更自信地推动中国文化走出去,未来仍需作更多的努力。尤其是针对上述来自不同经济体、文明体的误解和揣度,应切实加强对中国传统智慧与核心价值的宣传。应该让世界明白,建设持久和平、共同繁荣的和谐世界,不仅是基于政府的现实考量,更是植基于中国文化的必然选择。或以为在西方世界,找不到可与“和谐”一词相对应的表达。但我们相信,经由对“政令出而民悦谓之和”、“礼之用,和为贵”,以及“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等传统思想的意义开显,这种文化所体现出的由追求“天和”、“人和”而致“丰长而物归之”的平和与包容,完全能让讲究“社会秩序”和“均衡整合”的西方人接受,并完全能使其在体认中国文化决非截然外在于西方传统的同时,看到它与人类基本人性与价值理想的相关性。
当然,为达成这个目标,我们应改变与世界交流的方式,要善于用别人理解的方式,作理性平和的沟通。法国人魏柳楠在谈及改善中国的国际形象时,曾专门指出过这一点。其实早在2008年底,李长春同志在央视建台50周年庆祝大会上,已谈及如何“贴近中国和世界发展的实际,贴近国外受众对中国信息的需求,贴近国外受众的思维习惯”,以改变外宣工作与中国国际地位不相称的问题。鉴于传播能力的建设,尤其是隐在的、与价值信仰相关的文化传播能力的建设,事关中国国际影响和软实力的提升,事关中国与世界有效沟通与信赖关系的建立。如果只是固守老观念老办法,简单宣示立场,单向输出意见,这对超越于各国政府之外的更广大的目标受众而言,显然徒劳无益。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我们所谓自信地推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发展战略,并不意味着要用中国文化的优势与特长去覆盖别人,或藉中国文化的固有特点来回避质疑。相反,我们既反对一切“文化霸权主义”,相信任何文化都有“在地性”。中国文化是在西方的规范与影响之外独立发展成熟的,相较于过去那些依赖强权和战争崛起的大国,它是唯一采用和平方式崛起的国家,因为它的文化从来就体认到,如丧失对一种基本原则的信仰,有时国力的强盛适足以消弱其道义的影响,此所谓“行王道”而“施仁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另一方面,也拒绝任何的“文化部落主义”,认同“如果只知其一等于一无所知”这一人类认知的基本事实,认同文化的价值不仅在思想的创造,也在意义的诠释与交流,由此让自己的视野更开阔,识见更宏通,并相信只有这样,才能建立沟通不同文化的通衢,然后有效化解各种矛盾,既得以施展地缘政治抱负,又真正实现全方位的崛起。
回到几个世纪前,对中国的发展潜力有天才般预见的莱布尼茨曾指出,在生活伦理与治国学说方面,中国文化有着令西方文明相形见绌的优长,他并期待中西方“相隔遥远的民族,相互之间应建立一种交流认识的新型关系”,以便“共同点燃我们的智慧之光”。有鉴于当今世界,有普适性的价值与思想多来自西方,这绝对应该是一个相互学习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文化的交流比之任何其他东西更容易为人接受,是显而易见的事情。诚如制度经济学家诺斯所说,意识形态和道德是一种“节约机制”,它可以减少“制度的耗费”。文化作为人类在知见上得以和平相处的最大公约数,其入人心者深,化人心者远,正是这样一个节约而有效的机制。当我们积极推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发展战略,我们所强调的自信中,应该能包含这种相互学习和共同成长的胸怀。
说到底,在将要到来的新的五年、十年,中国能否成为真正的大国,端赖能否向世界解释自己提供了什么新的价值观,对人类的文化和文明做出了什么新的贡献。我们输出多少彩电冰箱,都不会创造思想、储存价值,但一种文化的宣示,却大有益于中国获得世界的理解与尊重。瞻顾人类发展的历史,无论是梁启超的四大文明古国说,还是斯宾格勒的八大文明体系,乃或汤因比的二十一个文明学说,中华文明都是独立发展时间最悠长的文明体。这个悠久的文明和它所凝聚的文化,如今需要在与世界的对话和交流中发展。
今天的中国,早已经不再是“中国之中国”,甚至不是“亚洲之中国”,而是“世界之中国”,文明与文化也早已经过了“被迫交往”的时代,由“自发交往”走向“普遍交往”。我们应在这样的背景和前提下确立文化自信,然后勇敢而稳健地走出去。相信在这种勇敢稳健的行进中,中国终将拥有更大的战略选择余地,并在塑造世界未来的进程中,发挥更重要的影响。
(作者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