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留清白在人间
袁亚平
袁亚平
父亲仰脖大笑。
他难得有这样的开心。
我双眼一睁,父亲不见了。
对着静谧的夜,我倒是清醒了。
对父亲的记忆,大约在我两岁的时候。
那时父亲属解放军某部海防大队,驻守在浙江沿海的海门(今台州市椒江区)。父亲一身海军的深蓝呢大衣,呢大衣上双排铜扣,铜扣上浮现五星八一铁锚的图案。
1963年4月,父亲从温州军分区转业,回到家乡,不久任乐清县物资局副局长。当时是计划经济,买一块玻璃,甚至一枚铁钉,都要经过物资局。
但,父亲是当兵出身的,腰板总是挺得直直的。他在部队里原是抽烟的。当了这物资局副局长,因为有人来办事,希望局领导批个字,就递上一支烟。而父亲,为了拒绝这支烟,竟然戒烟。
那时,我家住在县政府院子里,一个旧式的四合院。整个四合院分割成很多房间,一个房间就是一户人家,户户相连,家家相挨,唯一的区别是隔了一层板壁。我家住在东厢房的一间,父亲、母亲、我和妹妹、弟弟,挤在一起。
我上初中了,已没法和妹妹弟弟再挤在一张小桌上做功课了,便向父亲提出要单独一张桌子。父亲听了我的要求,面有难色。虽然那时大宗的建筑材料、家具用材都要经过物资局,但父亲没有为自己动用过哪怕小小的一根木材。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了一张新桌子!我一阵欢呼,趴上去细一看,却被浇了一盆冷水。这是一张什么桌啊,毛糙糙的,既没有上色,也没有油漆,桌面裂缝大大的,还有铁钉的洞孔。
父亲下班回来,对我说,父亲身为领导,不能为自己动用一根木材。货场上,那些装运玻璃的外包装木框,卸货之后就丢弃了。父亲想到废物利用,自己花钱买了点木框,请人拼拼凑凑,做成了这张桌子。
这张粗糙的桌子,真正是本色的。这之后,我伏在桌上做功课,分明触摸到了父爱的温馨。
人贵自立。这是家训,也是父亲留给我们子女最大的财富。
父亲在十六岁时就失去了父亲。作为独子,过早地挑起了生活的艰辛。他当过店员,做过船工。解放前夕,父亲为新中国的诞生而拿起了枪杆子。后又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冒着枪林弹雨,屡遇生命危险。多次立战功的父亲,是带着军衔回老家的。
父亲为人正直,作风正派。作为乐清首届书协主席的父亲,每天挥毫,写书法作品,更写人品。父亲专以雁荡山为题材,出了一本书法集,深得海内外书法界权威和同道的赞许。世界书画家协会给父亲寄来了顾问的聘书。
父亲在一幅长约三米,宽近一米的宣纸上,书写了清袁枚观大龙湫诗。著名书法家陈铁生观后,评价道:袁子为清一代诗坛大手笔,灵气溘然,其咏大龙湫亦为得意之作;良安先生书此幅,风神骏逸,亦为得意之作,可谓诗书两不朽。
我十八岁那年,高中毕业,在家待业。那时社会上已有开后门之风气,干什么事,都得找熟人托关系。父亲尽管身为县物资局副局长,却不愿为儿子的工作去找人求人。我无奈,只得去国营盐场做临时工。赤脚踩盐水,抬水泵抽卤水,用盐耙推结晶盐,挥铁锹铲湿盐……我几乎累垮了,我的眼泪直往肚里流。
真没想到,那天是6月20日,农历五月初一,父亲步行几十里路,从县城走到盐场,专门来看望我。父亲随手提着一网兜的粽子,走进我那简陋的双人宿舍。父亲说,再过四天就是五月初五,重阳节,吃粽子。传统的端午节,浓浓的人情味。我把粽子均分给了同组的几个老师(是盐场工人,我尊称为老师),或许能在他们心里留下浅浅的好感。
父爱,粽香,此时是人间最美好的词汇。后来,因弟弟下乡插队当农民,我成为留城青年,这年十二月,终于有了机会,我进工厂当了工人。
权力,或者物质,是多少人追逐的目标。而父亲,却自愿向组织提出调动,要求到县文化馆去。父亲到县文化馆当了馆长,工作干劲更大了。他写书法作品,也写宣传标语,县城的街头有他不署名的墨迹。他拉二胡,也拉京胡,时常带领文艺宣传队到农村和山乡演出。
父亲还迷上了摄影,用一架海鸥120照相机,到清江边,拍朝霞中的清江大桥。到海岛滩涂,拍夕阳中的渔民。下乡回来,他就在县文化馆一个极小的暗房里,冲印放大。
应是命运之神的青睐,我这个平凡至极的小青年,在1978年9月,从小县城到了省城杭州,到浙江日报学习当记者。
1993年4月,我又调入人民日报社,成为党中央机关报的记者。父亲为我而高兴,勉励我要虚心向人民日报的前辈和名记者学习。那年夏天,父亲和母亲到杭州来看我。父亲穿着朴素,白色短袖衬衣,浅灰色长裤。我问父亲要添置点什么,父亲说,其他的都不要,天热,你就给我一把折扇。
我就买了一把杭州王星记折扇,竹骨,黑纸扇面。父亲很喜欢这把折扇,打开,合拢,又打开,轻轻扇动,清风徐来。
父亲在1979年7月调到温州雁荡山管理局工作,直到离休。父亲踏遍了雁荡的山山水水,撰写的《雁山五绝》一书先后印刷三次,达三万余册,广为流传。父亲还戴着老花眼镜,逐字逐句地校勘了《广雁荡山志》重印本,印出了此书的勘误本。1995年10月31日,人民日报副刊发表了父亲的一幅书法作品:欲写龙湫难下笔,不游雁荡是虚生。
1995年12月4日,父亲因病逝世,享年七十岁。
父亲,您不枉一生,长留清白,长留风范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