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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5版:钱塘江

听·大·师·谈·美

□吴泰昌

  著名美学大师朱光潜84岁时曾说过:“我一直是喜欢写通俗文章和读者道家常、谈心来的。”读过这位名教授百万言译著的人,无不感到他的文章,即便是阐述艰深费解的美学问题,也都是以极其晓畅通俗的笔调在和读者谈心。

  上世纪50年代末,我在燕园生活了四五年,还没有机会与先生说过一句话,别说谈心了。记得当时全校开过两门热闹一时的擂台课,一门是《红楼梦》,吴组缃先生和何其芳先生分别讲授;另一门是《美学》,由朱光潜先生和蔡仪先生分别讲授。那年我上大二,年轻好学,这些名教授的课,对我极有吸引力,堂堂不落。课间休息忙从这个教室转战到那个教室,连上厕所也来不及。朱先生是一位清瘦的弱老头,操着一口安徽口音,说话缓慢,常瞪着一双大眼,这就是赫赫有名的美学大师。当时美学界正在热烈论争“美”是什么,是主观还是客观。朱先生是论争的重要一方,他的观点有人不同意,甚至遭到批评。我记得,讲授同一课题的老师在讲课时,就时不时点名批评他。朱先生讲课态度从容,好像激烈的课堂内外的争论离他很远。他谈笑风生,只管从古到今、从西方到中国引经据典地论证自己的观点。他讲得条理清晰,知识性强,每次听课的除本校的学生外,还有外校和研究单位的人员,不下五六百人。下课以后,人群渐渐流散,只见他提着一个草包,里面总有那个小热水瓶和水杯,精神抖擞地沿着未名湖边的水泥小径走去。几次我在路上等他,想向他请教听课时积存的一些疑问,可当时缺乏这种胆量。

  上世纪 60年代初,他仍在西方语言文学系任教,特为美学教研室和文艺理论教研室的教师和研究生讲授西方美学史。我们及时拿到了讲义,后来这些讲义也成为高校教材正式出版了。也许因为听课的人只有一二十位,房间也变小了,或许也因为我们这些学生年龄增大了,在朱先生的眼中我们算得上是大学生了,他讲课时常停下来,用眼神向我们发问。逼得我在每次听课前必须认真预习,听课时全神贯注,以防他的突然提问。后来渐渐熟了,他主动约我们去他家辅导,要我们将问题先写好,头两天送去,一般是下午3时约我们去他的寓所。那时他还住在燕东园,我们悄声地上了二楼,只见朱先生已在伏案工作。桌面上摊开了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西文书,桌旁小书架上堆放了积木似的外文辞典。他听见我们的脚步声近了才放下笔,抬起头来看我们。他辅导的语调仍然是随和的,但我并没有太感到他的亲切,只顾低着头,迅速一字一句地记。我们提多少问题,他答多少,有的答得详细,有的巧妙地绕开。他事先没有写成文字,连一页简单的提纲都没有。他说得有条不紊,记下来就是一段段干净的文字。我每次走回校园,晚饭都快收摊了,一碗白菜汤,两个馒头,内心却感到充实。到晚上,就着微弱昏暗的灯光再细读他的谈话记录。他谈的问题,往往两三句,只点题,思索的柴扉就顿开了。

  1980年,由于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和朱先生有了较多的接触。这种接触比听他的课、听他的辅导更为亲切透彻。二十年前我们在他的书房里听他两三小时的谈话,他连一杯茶水也不会想起喝,当然也不会想起问他的学生是否口渴。现在,当我在客厅沙发上刚坐下,他就会微笑着问我:“喝点酒消消疲劳吧。中国白酒、外国白兰地、威士忌都有,一起喝点吧!”他喝了一辈子的酒,酒与他形影不离。他常开玩笑说:“酒是我一生最长久的伴侣,一天也离不开它。”我常觉得他写字时那颤抖的手是为酒的神魔所驱使。酒菜很简单,常是一碟水煮的五香花生米。他说:“你什么时候见我不提喝酒,也就快回老家了。”在他逝世前,有一段时间医生禁止他抽烟、喝酒。我问他想不想抽烟,他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摇摇头。我问他想不想喝酒,他睁大眼睛说:“春天吧,不是和叶圣陶早约好了吗?”

  朱先生虽然长期执教于高等学府,但他主张读书、研究不要脱离活泼生动的实际。他很欣赏朱熹的一首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他多次熟练地吟诵起这首诗。我请朱先生为我写几句勉励的话,他录写的就是这首诗。他在递给我时又说起这首诗的末句写得好,意味无穷。有次他谈起读书的问题,他强调要活读书。他说现在出书太多,浩如烟海,一个人一生不干别的,光读书这一辈子也读不完。这里有个如何读和见效益的问题。他认为认真读书不等于死读书。  

  记得1983年秋天,他在楼前散步,躲地震时临时搭起的那间小木屋还没有拆除。他看看花草,又看看这间小屋,突然问我:最近忙不忙?我一时摸不清他的意思,没有回答。他说你有时间,我们合作搞一个长篇对话,你提l00个问题,我有空就回答,对着录音机讲,你整理出来我抽空再改定。我说安排一下可以,但不知问题如何提。他说,可以从他过去的文章里发掘出一批题目,再考虑一些有关美学、文艺欣赏、诗歌等方面的问题。每个问题所谈可长可短,平均2000字一篇。我们约好冬天开始,叫我一周去一次。后来由于他翻译维柯的《新科学》没有间歇,我又忙于本职工作,就这样一拖再拖终于告吹。朱师母说:朱先生生前有两个未了的心愿,一是未见到《新科学》出版,一是未能践约春天去看望老友叶圣陶、沈从文。我想,这个闲谈记录未能实现,也该是朱先生晚年又一桩未了的心愿吧!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15 听·大·师·谈·美 2009-11-13 浙江日报000152009-11-1300024 2 2009年11月13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