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龙泉一位铸剑师傅曾谈起:同样用上等钢材,同样经千锤百炼,为什么有的剑青锋寒光、霜气凌然,有的却黯淡无光、柔弱无力?关键在于“淬火”这道工序是否恰到好处。所谓“淬火”,便是当所炼之剑加热到相当高的温度时,及时将其浸入水或油中迅速冷却。这样铸就的剑,无论强度、硬度、韧度还是耐磨度都大为增强,自然成了一把好剑。
剑的被“淬火”,很容易联想到人的受“刺激”。有的人早年曾遭剧烈刺激,但恍若醍醐灌顶,使其终成大器,远的不说,讲几个近、现代的小故事——
光绪十一年(1885年),28岁的辜鸿铭做了两广总督张之洞的幕僚。在国外长大的辜鸿铭博通西欧诸种语言,但国学根基不深。一次总督搞宴请,辜鸿铭高谈阔论,旁若无人。见坐在身边的“清代大儒”沈曾植一声不吭,便问道:“先生为何沉默无语?”沈回答:“你说的话我都懂,你要懂我的话,还须读二十年中国书。”辜鸿铭深受刺激,从此沉潜于中国古籍之中,“穷四书、五经之奥,兼涉群籍”。十余年后,辜鸿铭再向沈曾植挑战,沈高挂免战牌。
1895年,21岁的朱起凤在浙江安澜书院教书。某次阅改学生课卷时,将卷中“首施两端”批为“当作首鼠”。众生见后嘲笑道:“《后汉书》都没读过,怎能批阅文章!”原来,“首鼠”与“首施”在《汉书》中是可以通假的。受此奚落,朱起凤羞愧不已,从此发愤于训诂学的研究。三十年后,写出了著名的辞书《辞通》。
1896年,32岁的齐白石绘画已颇有名气。他的恩师胡沁园见他画上无印,便送他几方寿山石,让他去找篆刻名家丁可均刻印。齐白石将印石送到丁家后,几次前去取印,丁都爱理不理。第五次到丁家,连叫三声“丁师傅”,丁才回过头来,把寿山石往齐白石身上一扔,说:“拿回去磨平再来!”齐白石一气之下,连夜用修脚刀自刻“死不休”一印。此后,他五十余年操刀不辍,所治之印数以千计。后世论及齐白石之印,都评曰“险峻奇崛”。齐白石则评说自己“诗第一,印第二,画第三”。将最能代表他艺术成就的绘画排于治印之后。
散文家、翻译家冯亦代,自幼深受文学熏陶,偏爱诗赋,上学后痴迷“雨巷诗人”戴望舒。1939年,26岁的冯亦代在香港与戴望舒不期而遇,他取出一大叠自己的习作向戴望舒求教。数日后,戴望舒对他说:“你的稿子我都看过了。你写的诗大部分是模仿的,没有新意。不是从古典作品里来的,便是从外国来的,也有从我来的。我说句直率的话,你成不了诗人。不过,你的散文还可以,译文也可以,你该把海明威的那篇小说翻译完。”这话无疑给冯亦代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但恰恰是一句“你成不了诗人”,让冯亦代走上了散文与翻译之路,成了卓有成就的翻译家与散文家。特别是他撰写的大量介绍西方图书的文章,犹如穿越太平洋的一股清新宜人的风,滋润着中国读书人的心田。
1936年,25岁的季羡林在德国哥廷根大学学习梵文和巴列文。第四个学期念完,着手写毕业论文。当时的季先生可谓风华正茂,踌躇满志,决意先写一篇有分量的绪论出来,这样才显得论文有气派。于是花了一年多时间,终于将绪论写完。他自我感觉极好,立即将绪论交给了瓦尔德施米特教授。一星期后,教授将文章退还给季先生。全文只字未改,只是在第一行第一个字的前面画上了一个前括号,在最后一行最后一字的后面画上了一个后括号。一个小小的括号,将洋洋万字的绪论“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掉了。季先生仿佛当头挨了一棒,他不服气,去找教授“理论理论”。教授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的文章费劲很大,引书不少。但是,根本没有自己的创见。看上去面面俱到,实际上毫无价值。你重复别人的话,可又不完整正确,如果有人对你的文章进行挑剔,从任何地方都能对你抨击,而且我相信你根本无力还手。因此,我建议,把绪论统统删掉。”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已是德高望重的国学大师的季老先生对此事仍记忆犹新,“这是我第一次受到剧烈的打击,然而我感激这一次教训,它使我终生头脑能够比较清醒。没有创见,不要写文章,否则就是浪费纸张。”
无论是当头一棒,还是冷水一盆,不少人士确是经过一个剧烈的刺激而顿悟,而发愤,而受益终生的。不过,“刺激”并非万应灵丹,不是在人人身上都可以使得的。如同一个再蹩脚的工匠也不会愚蠢到给“钢渣”去“淬火”一样,对那些虽有点歪才,却满肚坏水的“人渣”,我想是不会有人自作多情地去“刺激”他的。倘若世上真有这种愚不可及的“好心人”,恐怕十有八九反会被那“人渣”咬得个血肉模糊,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