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周游列国,西行不到秦。
“为啥?”关中人会笑眯眯、直愣愣地问你。你懂历史,学富五车,立时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说出一大堆理由来。关中人听着、狡黠地笑着,摇摇头说:“不对!”
到底为什么?你迷惘了。——想知道?请读“乡村版史记”。
且说那年夏季,孔子坐了牛车,领了弟子热烘烘过了潼关。放眼望去,关中好山好水、沃野千里,真是人杰地灵之处。孔子暗想:只是不知礼仪尚存否?正迟疑,忽然有一弟子急呼:“快瞧,快瞧!”孔子一惊,转头去看,却只见几只金黄色的田鼠一字排开在田埂上。“大惊小怪!”孔子不悦。可是转眼之间,奇迹出现了:那些田鼠两条后腿作人形状站立,对着太阳,一双前爪合拢作揖打躬状,口中还“吱吱”有声,似念经诵文。这一惊,非同小可。孔子心想,了得!这关中连田鼠都知道礼仪,何况人乎!立马叫弟子拨转车头,不再远行。
信不信由你!乡村版就这么写着,写在口头上,传在子孙中。
每到大年初一,县剧团必演《龙凤呈祥),乡下人穿了新衣领了老婆孩子也要去看一回戏。孩子看翻跟头,刀来枪往;老婆看相公小姐“吊膀”,驸马公主荣耀;只有老年人闭了眼听唱。这时,他们就不止是观众,更是评判官、评论家,除了评演员的唱、念、做、打,也评剧情的通达顺理。
“刘备哭了一辈子,娶了孙权他妹子。”两句话,概括了一个上午演出。
“借你荆州还荆州,借我东风还东风。”好!乡下人爱抬杠,两句话把对方逼到了墙角,得劲!
也看才子佳人戏《梁山伯与祝英台》,只是觉着不过瘾。同窗三年,梁山伯怎么就看不出祝英台是女人?咱们村那傻子吃饭不知饥饱,睡觉不知颠倒,还分得出男女,见了女人就追着要亲嘴呢。祝英台面如敷粉、口若樱桃,当然,男人也有长成女相的。祝英台胸部平平、发育不好,装装男人也行,但她总得上茅房呀!那男女能一样吗?乡下人认定是编剧的严重疏漏,便自作主张,改编了一个口头本。
梁山伯与祝英台去上茅房。小便,梁山伯撩起衣服站着,祝英台蹲着。梁生疑心,问:“贤弟,男人撒尿都是站着?”祝答道:“梁兄不曾听人说吗?站着撒尿狗浇墙,蹲着撒尿写文章。”梁山伯认为祝英台的回答有道理,有文才,疑心顿失。此后,撒尿也便蹲着。
这么一改,不就好了!
剧团不理会,嫌俗,自己唱自己的;农村人也不理会,自己说自己的。两个版本并行不悖。农村人认为自己的版本好,有理,有趣。俗?不管。本来就是俗戏。冬日夏夜,聚拢在一起,饮茶吸烟,把这一段“补充”到梁祝故事里去,赢得呵呵一笑。
于右任是我的“乡党”,官高位显,写得一手好字,但让乡下人倾慕的还在于他那一把好胡子。人们不称他官号,不提他名字,一说起,便是于胡子长、于胡子短。貌似不尊,实则亲切。
乡村版“于右任传”,较正宗版更为丰富、有趣。
说是有一日,于胡子还乡来,清晨早早起床,在马路上散步。突然,迎面走来一位捡粪老汉。看那老汉衣衫破烂、身上肮脏,臭烘烘挎着一筐粪便。让于胡子惊异的是那老汉也有一把如他一样的大胡子,脏脏乱乱地在嘴边飘动。于右任感到有趣,便喊住老人聊天。最后,竟要和老汉比一比胡子,看看谁的好。于右任何等人?那一把胡子平日爱如至宝,细梳慢拢,又是抹油,又是喷香。长须飘髯,黑漆一般光亮。捡粪老汉过的什么日月,吃早缺晚,一把胡子长得茂盛,是先天的遗传,平日也不梳不拢,吃饭时胡乱分开,找见嘴就行,更不用说涂油保养了。于胡子手捋胡子,以为胜券在握,沾沾自喜。不料,那老汉不服,说:“这里没法比,要比到家里比。”于胡子说:“好!”老汉放下粪筐,到了于右任的住处,让人盛一脸盆水来,说道:“我们两人把胡子往里插,看看谁的胡子能插到底。”
怪比法!于右任先来。他把胡子往那水盆里伸,胡子只是漂在水面,不肯插进水里。轮到捡粪老汉,只见他的胡须根根散开,好似银针,一插到底,磨得铜盆底“嚓嚓”响。
于胡子只得认输。你想,他的胡子抹着那么多油,能不输吗?
故事显然是杜撰的。可是传得远,家乡人都知道。故事虽说没有褒贬,说着好玩,听着也好玩,却约略显出乡下人的自信、聪明和骄傲。
文学有写在书上的,有流传在嘴上的。前者可以叫“都市版”,后者则是“乡村版”。写在书上,传不开,便死在纸上;流传在嘴上,看不见,却活在世上。
[作者简介]雷抒雁,当代著名诗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1942年8月出生于陕西泾阳,1967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1970年入伍,后调《解放军文艺》编辑部。1982年转业,历任工人日报社文艺部主任,《诗刊》副主编。1995年调任鲁迅文学院任常务副院长。先后出版诗集《小草在歌唱》、《父母之河》、《踏尘而过》、《激情编年》等;散文集《悬肠草》、《秋思》、《写意人生》、《丝织的灵魂》、《与风擦肩而过》等10多部。曾多次获得全国文学创作奖,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在国外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