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军人家属院里,最有特色的地方要数那些平平常常的阳台。不管是坐北朝南还是坐东朝西的楼房,站在阳台上就能望见昆仑山。你无论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总能看到不是这几个阳台就是那几个阳台上,站着几个望山的军嫂。
昆仑山还很遥远,眼睛是够不着的。它那密密排列的灰褐色岩缝,把军嫂们的眼睑都夹涩了。她们渴望看到自己的男人。男人在山那边,在比可可西里还远的地方。
这个地方叫格尔木。
军嫂们日复一日地望着昆仑山。白天望,把落日望成酥油灯;夜晚望,把月亮望成冰冷的石头。
男人们都分散在四千里青藏公路上,不停脚板地追着汽车奔忙。有时一月回一趟家属院,有时半年也不着面,还有的上山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叫高玉凤的军嫂,一大早就出现在阳台上,凝神专注地遥望昆仑山。起伏蜿蜒的山含在窗框中,也含在她的瞳仁里。那些冻满皑皑积雪的山峦是她每日读不厌的一卷长书,读着读着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把脸埋在手心的波浪里。她分明看见了在雪坡上奔跑的藏羚羊,却望不到丈夫在哪里。她很失望,但还是要望,身子纹丝不动,只是用眼睛四处搜寻着。任何一个哪怕离她很远的人,只要瞭见她的身影,就仿佛能听见她眼睛的咀嚼声。咀嚼远山的落雪,咀嚼丈夫在山中踏雪的脚步。
默默的她,悄悄用视线蘸着眼泪把揪心的思念写满了昆仑山。
她第一次送丈夫上线时,就是站在阳台上,直至那个熟悉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楼头拐弯处。是他不让她下楼的,他说千万别让我看见你,我这个汉子没出息,出门时瞅见媳妇就会掉泪,迈不开脚步了。一个连队的领导在女人面前哭天抹泪的,还咋带兵?她听了他的话,就站在了阳台上,眼巴巴地望着那浩浩荡荡的军车驶上青藏公路,进了昆仑山。不知什么时候她流泪了,远处的雪峰被泪水模糊成一团云雾……
从这天起,她家就有了“望夫台”。
去年7月,高玉凤从山东潍坊医学院毕业后上了高原,和汽车连的田新贵在格尔木举行了婚礼。蜜月刚一度完,新贵就带着车队踏上了青藏线。从此,她的心就跟着丈夫坐的军车在青藏山水间奔跑起来。
每日三望昆仑,早、中、晚,望断青藏路。
每次站在阳台上的时候,她总是有一种找不着家在哪里的感觉。她望得很寂寞,很疲倦。她只能凭想象猜测着那支车队每时每刻的行程:可可西里无人区空气稀薄,高山反应蛮厉害,她便在心里嘱咐丈夫多吸几口氧气;唐古拉山多是冰雪道,坡又陡,她就祈祷丈夫平安无事地走过山;藏北地泛浆路上常陷进汽车,她便将心儿悄悄地垫在车轮下,托着丈夫一起驶过这段险路……
对于青藏公路的路况,玉凤原本一无所知,都是邻居一位大她10岁的嫂子告诉她的。嫂子也像她一样天天站在阳台上望山。时间长了,熟了,两个人便时不时站在各自的阳台上聊些闲话,解解闷。新贵从来不跟她讲这些,他总是带着很不在乎的口气说:凤儿,提起青藏公路嘛,那真像北京长安大街一样平坦。开着汽车跑起来好过瘾!
那次,新贵从线上回来,这是他们难得的一个月一次团聚的机会,很有一种新婚之夜的甜蜜。新贵心中激动,将玉凤的手拉过来放在他的心口上,咬着她的耳朵说:“你站在阳台上,我每天都能看到!”玉凤当真了,忙问:“你是怎么看到的?”“我有倒车镜。每次出车,我望着镜子里的营房,直到营房的影子消失了……”新贵突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玉凤的心也被酸楚淹得苦苦的。
一夜无话。四只手指互相交叉起来,整整地握攥了一夜。
她照样风雨无阻地站在阳台上,看到的是雪坡上奔跑的藏羚羊。
他痴心不改地望着倒车镜,镜面上飘过一片片蓝天白云。
入秋后,好长一段日子,阳台上看不到玉凤了。邻居那位嫂子的丈夫,10天前在开车去西藏边防的路上,山体突然滑坡,人与车一起被压进了雅鲁藏布江里。嫂子哭天唤地赶往西藏收拾丈夫的遗体去了……
一时间,所有的阳台都变得空空荡荡,昆仑山也瘦了许多。
一连好几天,一支凄凉的歌儿每晚都回旋在家属院的阳台上。那是谁在漫“花儿”哩:
镢头挖了大黄根,/想你尕脑盖子疼,/帽子有哩戴不成。
镢头挖了菜籽根,/想你眼睛珠子疼,/眼泪有了哭不成。
镢头挖了桦木根,/想你耳朵根子疼,/了者你着听不成。
镢头挖了石榴根,/想你脚底板子疼,/离开你了活不成。
……
这是一支想女人的歌。传说,是那位嫂子的丈夫唱的。马上有人不理解了:怪事!人死了还能唱歌?又有人反驳道:他不甘心,嫂子都快35岁了,还没给他抱上娃儿,他能不想女人吗?
高玉凤害怕听这支歌儿,她偷偷地在窗帘缝里望着昆仑山,昆仑山不理睬她……
[作者简介]王宗仁,1939生,陕西扶风人。中学毕业后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先后任汽车教导员、团政治处书记,总后勤部青藏办事处新闻干事。1988年任解放军总后勤部宣传部创作室主任,系中国散文学会秘书长、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常务理事。迄今共出版散文、报告文学专集31部。《历史,在北平拐弯》获首届总后勤部军事文学奖和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青藏高原之脊》被选入《中华人民共和国50年文学名作·报告文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