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紫砂壶,那是一见钟情的事。
二十多年前,当我从外祖父书桌上看到一把老旧得可以的紫砂壶时,它从此易主而成了我的宝贝。
外祖父不啻赠壶于我,自然还教给我许多闻所未闻的关于紫砂壶的常识。紫砂壶的好差,泥质自是最为重要的。记得当年外祖父掀开壶盖,将壶肚暴露在自然光下,一边指着壶肚,一边念念有词:“你看,这反射的色光很丰富吧,说明这壶的泥质不错。”说着,他又信手拿起热水瓶,将热水注入壶内,霎间,壶的泥色一下变色了。“这叫显色性,颜色变化越大泥质越好,可养性就大。”外祖父如数家珍,颇为得意。
外祖父赠与的紫砂壶,有着婴儿肌肤的细腻手感,光亮如古镜的典雅古朴之视觉感受,以及着色圆润而深厚的古玉风范。见我定定地凝视,醉醉地把玩,情不自已,爱不释手,外祖父对“包浆”有了一番独到的诠释:“包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果非解释不可,那就好比一张新竹席,过了若干年后,那竹席便附着了一种褐亮的颜色,这颜色大凡就是包浆了。”对于“包浆”的好坏,自然还取决于养壶的水平。外祖父告诉我,养壶旨在令其涵香纳味,使壶焕发出本身浑朴的光泽。养壶,除了要选质地上乘的紫砂壶,更要用好茶去养。要精心挑选不同香味的茶叶,配合不同温度的水,去养壶之色泽,养壶之香气……聆听外祖父的一番“真经”,我刹地觉得,养壶其实也是养心情、养气质,自己尽可藉养壶的心情,以岁月为茶,去涵纳岁月也让岁月蕴养自己。
紫砂壶在制作形态上,尽管千变万化,但最终都逃不出两种样式,一者为仿真花器,一者为传统素器。仿真花器是以自然界的动植物为本而入艺的。外祖父赠与的那把壶,以葡萄藤及松鼠入壶盖、壶把、壶嘴、壶身,精巧别致,算是地道的仿真花器。传统素器则是以简单的几何造型为器型,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物。想起四年前,工艺美术大师韩美林的夫人周建萍曾赠我一把韩美林大师的创作壶,该是典型的素器。此壶最引人注目的当是那壶盖的顶和把手的柄。无论顶与柄,一杆独立,挺拔如柱,远远望去,似上可刺天,下可入地。自然,制作这把壶的难度亦在于此,在千度以上的高温窑中焚烧,它能不改初衷,不走样,可谓神奇。壶顶壶柄能制作得如此出神入化,那么“壶把随着壶身走,壶咀顺着把末出”的意韵,当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了。
微阖双目间,我自可想见韩美林大师制作紫砂壶的情形。那些色泽沉着、神态各异的紫色生灵,蕴藉着他的体温,融注着他的情感,在他手中慢慢成形,然后在炉火中涅槃重生,响起清脆悦耳的金属之声。自然,每一把紫砂壶的制作过程,对于韩美林大师,犹如新生命降临般庄严。面对刚刚完成的作品,想必他定然会久久地凝视,默默地沉思,静静地倾听,在手中反复把玩,直至手中的壶,那富有韵律的曲线,与自己的心音和旋。他是一位工艺美术大师,但在我看来,他更像是一位诗人,一位用泥土与烈火铸造着凝固诗篇的紫砂诗人。
于是乎,生活中再也离不开紫砂壶了。如果说,紫砂壶是一捧有生命的土,有灵魂的土,有情感的土,有哲思的土,那么,对我来说,其注定走不出书斋,注定与书香相濡以沫。每临周日,持一把温热的紫砂壶,那暖香便从指尖抵达心底,思绪和灵魂都因之而变得柔软而温情。而啜几口酽酽的香茶,思维的春泉便汩汩而至,连阅读写作的文字都滋润着暖香。而夜幕降临之时,那紫砂壶仿佛悄然生长于夜色的一朵紫色花,让文字亦一齐成了雨后繁茂生长的花草。是啊,较之于精美的瓷器,紫砂更加敦厚;较之于温润的玉器,紫砂更加淳朴;较之于贵重的青铜器,紫砂更具文气;较之于华丽的金银器,紫砂更显内敛。拥有一把上好的紫砂壶,自己便是守着一个心跳、血流、脉动的不老之梦。
世界上只有江苏宜兴有这种鲜艳的土,而且这种土与我们脉管里血液的颜色那么相近,我总以为这是上帝的恩赐。我更了解到,这种特殊的陶土自10世纪以来就为人所知,但是宜兴茶壶的制作则是随着明末文人盛行饮茶而繁荣起来的。在宜兴,要挖地10米才能找到这种陶土,然后将其过筛、净化,在洞穴中放置一段时间,便可同其他配料混合。但是,紫砂壶对于文人的吸引力并不仅仅在于原料本身。历代名士都有将自己钟爱的诗词歌赋镌刻于壶体的爱好,他们深知,自我把玩可以养心,馈赠友人可以明志,留给后人则可顺带着传承几句遗训。紫砂壶,艺术成就当以清代为最。台湾建筑师宋绪康曾说:“清代茗壶最具魅力之处是它将诗、书法、绘画和篆刻完美地融于一体。对这些作品的文学和艺术修饰令人赏心悦目。”可谓一语中的。
如果你了解宜兴,了解在古老土地上生生不息传承了600年的紫砂历史,你就不难理解紫砂对于每一位制作大师可说是一种宿命了。你信吗?是的,历代紫砂艺术大师,为我们留下精湛艺术的同时,也为我们树立起了一座座精神丰碑。我没去过江苏宜兴,但当代大师级人物我能一口气报上几个,以至连他们的代表作品也能说个十不离九。何以能出那么多大师?出那么多传世作品?还不就是因为生逢其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