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先生平时说普通话带点南方口音,可每当忆及往日北京旧事如说邻里间的和气有礼,见面总招呼:“您早,吃了吗?”“您慢走,回头见。”……竟是一派京腔。一次谈到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清华静斋生,那时女生宿舍有会客室,男同学来访,通常由宿舍的女佣高声通报,得到通知的女生就到会客室会客。“某某小姐有人找!”杨先生为我们摹仿宿舍女佣的呼叫,京味十足呢。
杨先生似乎对来自贝满女中的清华小女生印象颇深,她们特孩子气,日常言谈中频繁出现的不外这五句话:“哎,好玩儿”;“好看;“给我”;“讨厌”;“打你”。那发音吐字之纯正,语调神态之娇憨,脱儿一个北京女孩!我正惊讶杨先生善于捕捉人的特点,蓦然想起她本来就曾是个北京女孩。
1911年7月17日(辛亥年阴历六月二十二日),杨先生在北京出生。父亲杨荫杭(字补塘,笔名老圃)当时在北京一所政法学校教书,并应为宣统“辅政”的肃亲王善耆之请,晚上到王府讲授法律课。按说杨先生出生时,上面已有寿康、同康、闰康三个姐姐,不会受到太多重视,没想到父亲老圃先生竟对这第四个女儿从小特别钟爱,宝贝得不知怎么宝贝才好。也许因为这是他逃亡海外留学美国归来后所生的第一个孩子,也许因为婴儿初生就透着一股灵性,招人喜欢。老圃先生为女儿取名季康,小名阿季。
据说阿季生性爱笑,出生时哭完以后,眼睛滴溜溜四处看。尽管家里因时局动荡、各地骚乱而极度不安和苦恼,她笑得非常开心。她出生那年,家里买了一只制冰淇淋的桶,因为老圃先生爱吃冰淇淋,经常家里自制。阿季出生那天,恰巧家中做了一桶冰淇淋。二姑妈荫扮给她尝点冰淇淋,小嘴都冻紫了,吧嗒吧嗒地舔,品味呢!
阿季的三个姐姐,都生于无锡,接生的稳婆(亦称“老娘”)每次接生,只需一百铜钱,即十个铜板,合一角大洋。阿季生在北京,而北京的“老娘”以力大粗暴著称,南方太太受不了。所以阿季是日本产科医生接生的,接生费是十五两银子。姐妹间说笑着跟阿季算账,说他们姊妹兄弟的全部接生费,加在一起,也不及十五两银子的一个零头(因一两银子比一枚银元贵)。
爸爸曾对阿季说:“阿季,你一生出来就被人讨厌。”当时,她家和她的景苏叔公(即胡适《四十自述》中的杨志洵老师)比邻。他们家的女佣过来问:“生了?小子还是姑娘?”答:“姑娘。”那女佣说:“讨厌死了!”老圃先生听见了,赌气给她一元银币“报喜钱”。阿季事后听爸爸说了,很不服气。爸爸说那女佣“欢天喜地,出乎意外的称心满意,哪还讨厌呢?”
虽说家有四女,大女二女在上海启明女校住读,三女依祖母和大伯母留在无锡老家,所以阿季一时成为家里的“独养女儿”,欢乐的中心。
妈妈告诉阿季,她出生后,有时哭闹,爸爸就抱着她来回踱步,口中噢依哈噢依咳地哼唱日本催眠曲,这是各姐妹弟弟中阿季唯独享有的“殊荣”。
阿季姊妹身材高低呈元宝形:大姐和八妹长得较高,三姐和七妹其次,阿季居中,最矮(二姐早夭,所以不算在内了)。据二姑妈荫卡分说,阿季初生的时候,抱她要两手凑近了托住,分得太远就掉下去了。阿季长大后身材矮小,爱猫的老圃先生笑说:“猫以矮脚短身者为良。”
只是阿季当“独女”的时间不长:辛亥革命前夕,老圃先生辞职回南照顾祖母等,随即偕妻携阿季到上海避难,与大姐、二姐会合。再后来,大弟宝昌、小弟保傲、七妹杨黍、八妹杨必相继出生,阿季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两弟两妹,复为众多姐弟中的老四。
阿季说父亲“凝重有威”,孩子们都怕他;不过怕归怕,却和父亲很亲近。大家知道,他心底里是喜欢孩子的。钱钟书先生初次见到老圃先生,也有点怕,后来他对阿季说:“爸爸是‘望之俨然,接之也温’”。
父亲用无锡话称孩子们“老小”。当老小们放肆淘气影响他工作时,他不动手也不训斥,只是请母亲把老小引到别处去调教。
父亲喜欢饭后孩子们围绕着吃点甜食,常要母亲买点好吃的东西“放放焰口”。“放焰口”这个从孟兰盆会借来的词儿,在杨家意思就是爸爸请客,被孩子们用来要求爸爸,吃的,用的,玩的,都行。“放焰口”的时候,老小欢喜,爸爸高兴,天伦之乐无穷。所以,许多年过去,老小们已长大成人,甚至有了自己的老小,还要求爸爸“放焰口”,吃什么已不重要,大家看重的是那种亲情交融的温馨。
阿季手巧,父亲饭后吃水果,她管剥皮;吃风干栗子、山核桃等,她善脱壳去衣。总之,果品不论干鲜,一经她手,准保收拾得干干净净。
老小们懂事,往往中午饭后“放完焰口”,大家自动散去,好让父亲午休。父亲有一次却叫住阿季,说:“其实我喜欢有人陪陪,只是别出声。”阿季从此就乖乖地陪在一旁看书,行步做事,蹑手蹑脚,没有一点声响。冬天家里只父亲屋里生个火炉,孩子们都用煨炭的手炉、脚炉取暖。火炉需不时加煤,阿季动作轻巧,姐姐和弟弟妹妹全佩服她加煤能不出声。
父亲对母亲尊重爱护,母亲对父亲的特立独行全都理解,全都支持,这种平等相待的夫妻关系,在夫权为主的旧社会是少有的,也是旧式夫妇间不多见的。
阿季的母亲唐须嫈,也是无锡人。据杨先生说,妈妈这个古里古董的名字,肯定是爸爸给改的。因为在北京任京师高等检察厅检察长时,每年元旦,爸爸需穿西式礼服,戴大礼帽,到怀仁堂贺节;晚上改穿夜礼服,携夫人同往。夫人需要有名片。杨先生外家是生意人家,妈妈小名细宝,不知大名叫什么。爸爸改得古雅些,嫈字是古字。杨先生还记起一个笑话。每年元旦前夜,妈妈说,“大礼帽得拿出来”,她大弟必大哭一场,说“大狸猫不要拿出来”。
阿季母亲与老圃同年,二十岁结婚时,老圃还是学生。母亲读书识字(因唐家是富商,家里延聘女先生教女儿们读书认字),通情达理。曾在上海务本女校随班听课,爱看小说,新旧都读。结婚两年,父亲由上海南洋公学官费派送日本留学,抵达日本不久,得知妻子临产,特向官方请准事假回国探视,刚好在长女寿康出生前夕赶到家里。虽然来去匆匆,在家逗留不过一周;母亲心上快慰,为老圃的情意深受感动,视为生平得意之事。
父亲留日归国后因鼓吹革命,遭到清廷通缉,母亲为父亲特制一条假辫,钉在瓜皮帽上。有一晚自外归来将抵家门,觉背后有人拉住假辫掩两下。父亲知道已有人盯梢,急忙逃亡。他由阿季外祖父帮助筹款,潜逃至日本母校早稻田大学,考入大学研究科,专研法律。次年7月,通过论文,获早稻田大学法学士。即到美国,入宾夕法尼亚大学法学院。
阿季从记事起,从小到大,没有听父母吵过一次架。她回忆说:旧式夫妇不吵架的也常有,不过女方会有委屈闷在心里,夫妇间的共同语言也不多。她的父母却好像老朋友,无话不谈。他们谈的话真多:有过去的,当前的;自家的,亲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气的……他们共同分析父亲办理的一些案件,也不时议论一些伦理道德问题。他们认为损人利己不好,于己无益而损人更坏。他们有时嘲笑,有时感慨,有时自我反思,有时总结经验。
阿季形容父亲和母亲:“两人一生长河一般的对话,听来好像阅读拉布吕耶尔(JeandelaBruyere)《人性与世态》(LesCaracteres)。”可惜阿季当时年幼无知,对父母那时断时续的谈话,听了也不甚经心,如今的领会,乃由多年不经心的一知半解积累所得。我曾问杨绛先生,她父亲和母亲那种畅开心扉、互通衷曲、相知默契的关系,对她们姊妹的影响。杨先生答:“我们姐妹中,三个结了婚的,个个都算得贤妻;我们都自愧待丈夫不如母亲对父亲那么和顺,那么体贴周到。”我想,这也许是杨先生过于自谦,否则“我们仨”那种不寻常的遇合,相互关系怎会处得如此自然和谐,而钱杨式的“人性与世态”又演绎得如此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