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起得早，洗漱之后，便会站在临窗的书桌前。桌上铺着白毡，立着笔筒。

　　母亲铺开宣纸，提起那管饱蘸墨汁的毛笔，稍一凝思，便运腕驱笔。毛笔下，颜真卿或柳公权，唐诗或宋词，那都是印在母亲心里的。母亲擅长正楷，字体端庄，骨力遒劲。

　　我的母亲，今年八十大寿。八十岁的母亲显得心平气和，眼前干干净净，只有清管的毛笔，淡泊的宣纸，无火气的字。

　　母亲并非书法家，她只是业余习字而已。

　　我的母亲，解放初期即参加工作，先在乐清县人民政府，继而在温州区专员公署，后随我父亲部队转业回老家，又在乐清县人民政府，三十多年一直从事文书和财会工作。

　　母亲对工作极为认真细致，完全可以说是一丝不苟。母亲当文书时，那公函和来信，登记得整整齐齐，信封从封口一点点地拆开，无一点破损，仿佛没用过似的。母亲做会计时，那账簿上的阿拉伯数字清清楚楚，算盘珠子时常在夜里还拨弄着。

　　母亲至今还记得，她那时做文书兼档案工作，温州地区档案局来抽查，结果被评上先进单位。很光荣，她领到了奖品，是一套《毛泽东选集》。

　　那时，全家上有祖母，下有我们五个子女，全靠父亲和母亲的工资，来维持一家生计。母亲极为勤俭，一年到头，她自己几乎就没买过什么衣服，就凭自己的手，缝缝补补。全家人吃的，就那么几张定量的粮票、肉票、油票、豆腐干票之类的，凑合凑合，吃饱就行。

　　那时，我们一家住在县政府机关大院里。大院围墙内的西南角，有一大片闲置地，里面有一口池塘，有一些冬青树和枇杷树，墙角居然依着几株芭蕉。这里本应成为一个公园，可惜无人管理，荒草丛生，乱藤缠绕。如此，便成为我们孩子的天地，捉迷藏，打游击，尖叫着奔跑。

　　那天，我忽然发现几株野生的黄花菜，长出了好多花苞，直立的，细长的，绿中带黄的。我伸手一一采摘下来，双手满满地捧着，兴高采烈地回家。母亲露出了笑脸，用这野生的黄花菜，做了一道好菜，让我们解馋了。

　　生活虽说清贫一些，但还过得去。家里有两只老皮箱，一只小闹钟，木床木桌木凳子。门框上方，挂着一个方形的木匣子，那是县里的广播，听听本地新闻和天气预报。家里没有收音机，没有收录机，更没有电视机。也有全家高兴的时候，父亲拉起二胡，母亲伴随琴声，唱“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我们子女便拍手叫好。

　　母亲本性善良，洁身自好，待人诚恳，只是不善交际，寡于言谈。下班回家后，还要忙家务，洗洗涮涮，很晚才熄灯睡觉。

　　在我的印象中，唯有一次，母亲动怒。那是我上小学一年级，一天下午放学，我没回家，却背着小书包，一人走到了市中心的一家小书店。小书店里有许多连环画，一分钱可以看两本。我就席地而坐，埋头看起连环画来。好多字不认识，可那画是看得懂的。我看得津津有味。我当时口袋里大概有好几个一分硬币，舍不得买硬糖吃，就为了看连环画，解眼馋。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小书店吊着一个光秃秃的灯泡，一点昏黄，沉沉欲睡。我揉揉发酸的眼睛，拖着发麻的双腿，慢慢腾腾往家里去。

　　你下午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母亲一见我，气得发颤。她一把抓过我，抡起一把竹扫帚，用那细长的竹把，打在我的双腿上。我大概又哭又叫，感到很委屈，我又没做坏事。

　　过后才知道，那天下午到晚上，母亲见我没回家，就到处找我，一直找到学校里。我上的实验小学，就在一条河边。一路要沿着河边走，还要过桥。母亲担心我走失，担心我落入水中。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母亲唯一一次打我。而母亲正是出于母爱，爱到极点，表现在特殊的形式上。而我，对书的痴爱，愈来愈深。从看书，到买书，到自己写书，逐年积累。陆陆续续，至今出版了十四部长篇报告文学、报告文学集、散文集、诗集，其中好几部获得全国和省级奖项。

　　母亲把我出版的书，整整齐齐地放在她的书架上。每当有客人造访，她会指着书架上的书说，这些都是亚平写的，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这是作家出版社出版的。

　　我偶然会回老家，对母亲说说我工作单位的事。

　　《人民日报》社大院浓荫蔽地，静谧幽远。每当清早，松柏荫下，金台园里，晨练的身影络绎不绝。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头儿老太太，衣着朴素，毫不起眼。然而，他们中有老红军，老八路，老新四军，总之都是老革命。他们居功不傲，平凡如常。

　　小溪喧哗，只有大海，才会博大深沉。我在《人民日报》社，就感觉自己潜行在大海之中。母亲这时淡淡地一笑。她现在再也不用担心我会走失了。

　　母亲在一九八一年十月退休后，因为勤勤恳恳的工作受到单位一致好评，又留下来，退休返聘，再工作了整整十年。

　　如今，八十高龄的母亲每天学习书法，临帖习字，以楷入书，墨香弥室，乐而不倦。从母亲居所的窗口朝东看出去，就是一片青山。那山里该有溪水，只是听不见溪水的流动声。                     （配图：连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