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存着一只老旧箱子，平日是不轻易打开的。夏日一天，见母亲正将箱子里的东西翻出来晾晒，于是不由得伸颈张望。原以为母亲藏着什么宝贝，可好，除了一些旧衣服，便是两副早已被洗得泛白了的蓝袖套。

　　袖套，是戴在袖管外的套子，旨在保护衣服，因为袖管接触物体最多，也最易磨损。袖套是物质贫乏时代的产物，自然它更是人们艰苦朴素的见证。梁衡先生在《大无大有周恩来》一文中就写到“他一坐到桌旁，就套上一副蓝布袖套，那样子就像一个坐在包装台前的工人”。连一国总理都带头戴袖套，可以想象当时全国有多少人是戴着袖套学习、工作的。母亲最爱戴蓝袖套，这是因为母亲偏爱蓝色，母亲说：“蓝色庄重大方，且不易脏。”每天早晨起床，母亲先是戴上另一副旧得可以的蓝袖套为我们姐妹几个准备早餐，尔后，自己匆匆吃罢早点，便始戴上干干净净的蓝袖套上学校去。她告诉我们姐妹：“戴上干净的袖套去上课，不仅自己获得了一种好心情，对学生亦是一种应有的尊重。”戴着干干净净的蓝袖套，母亲夹着她的备课本，有时还拎着一只特制的放了学生作业本的布袋，迎着晨曦走向校园……

　　我没有听过母亲的课，但我知道母亲一定上得很辛苦。为何？都说细节最生动，最有说服力。每天上完课回家，总能见母亲的头发外层隐隐附着一层粉笔灰，而蓝袖套更是沾满了红、白、黄等杂色粉末。懂事的姐妹一俟母亲回家，便争先恐后地帮母亲掸头发，并去剥卸母亲手上的蓝袖套——跑到空旷处，尽力抖掉附着在蓝袖套上的粉笔灰。

　　听母亲的几个学生说，母亲的数学课讲得可精彩了，一个很枯燥的数学概念，母亲可以讲得很生动；两个看似没有关联的数学问题，母亲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它们联系起来；一道题目，在母亲的启迪下，可以有多种解法。课堂上，母亲总是旁征博引，妙语连珠，间或一幅妙手画得的图画，一段妙不可言的故事还不时引来阵阵会心的笑声。一位考上大学的学生给母亲的信中是这样写的：“您戴着蓝袖套给我们上课的情形恍如眼前，难以忘怀。您的勤勉，您的付出，让我有理由相信教师便是‘红烛’、‘春蚕’。”

　　如果说，母亲在课堂上能够才华横溢、纵横捭阖的话，那么，除了得益于她坚实的功底，更缘于她认真的备课。每日晚餐结束，母亲便会重新戴上那副蓝袖套，坐到隔壁房间一张便桌上独自开始夜办公。母亲爱花，桌上靠墙的一边搁着一方简易的书架，书架上端放着一盆无名花。花为白色，不大，且有着淡淡的花香，我想母亲爱着这样的花，大抵亦是暗合了她的那种朴实无华的品格。母亲的备课，委实了得。一手娟秀、大方的仿宋体，连图示都是用圆规、三角尺、量角器制成的，外文字母更美得像五线谱上的乐符。母亲晚上备课时，不允许我们姐妹几个打扰她，但批改学生作业时，倒有例外。原来，只要有学生作业字迹清楚，答案正确，抑或有创造性的解法，母亲都会把我们叫过去，让我们欣赏，自然她还会借题发挥：“你们上课呀一定要专心听讲，做作业一定要动脑筋，并且必须把字写端正。否则，就会对不起老师。”

　　在学生眼里，母亲更是一位慈母。对待差生，母亲从不嫌弃他们。她时常说：“今天的差生，不一定是明天的差生，在这方面是差生，不见得在另一方面也是差生。关键在于相信他们自身拥有的潜力，帮助他们发现自己的优势。”有一位差生家境困难，平日表现不太好，成绩亦落后。不仅同学们看不起他，就连他自己也自暴自弃。面对此情此景，母亲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爱。母亲多次拿家里的旧衣服送给他，还特地给他做了两副袖套，并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每天戴上它，不仅可以保护袖管，人更显得精神。人可以穷，但精神不能穷呀！”有一回，见他无钱买早餐而饿着肚子，母亲特地跑到街上买了油条大饼给他。渐渐的，这位学生从“破罐子破摔”里走了出来。他上学不迟到了，衣服也穿整洁了，与同学的交流也多了。随后，母亲还在班里宣布，将每天开、关教室门的任务交给他。那天，他因被信任而激动，滚热的泪水也感染了全班同学。就是这样一位出了名的差生，待毕业时，已经成为师生们眼中的好学生。

　　母亲的教育艺术，圈内人士多有所闻。然而，面对先进评比，她总是躲得远远的，表现得是那样淡泊，显得是那样平静。就如她退休以后，将那两副曾经交替使用的蓝袖套深深藏入箱底一样，唯愿默默无闻。有人说母亲委屈了，可她只是笑笑说：“还有更优秀的班主任和教师，对他们的表彰也是对我们的肯定。”我知道，这是母亲发自内心的话语，我更知道，母亲内心更看重的是家长的口碑，学生的评价。而今，已经退休在家的母亲，每当有学生来信来访，每当听闻学生的好消息，她都会表现得童真般的兴奋与满足。

　　袖套，显然是用容易旧的棉织品制作的，尤其天天洗，总会发现一些小小的磨损与线头，但我还是爱极了这份旧，爱它的温和与沉静，还有洗尽铅华之后的质朴。而母亲的蓝袖套，更是让我感觉它透露出的浓浓的怀旧情结，拿起来贴在脸上，自有一份特别的安慰与温馨。